邢鐵教授:與歷史系學生的講座

   

    我以前跟學生交流比較多,隨著年齡的增長,不經意間拉開了距離,學生對我越來越尊敬,跟我也越來越疏遠了。其實我很願意跟同學們交流。前一段時間,我們學院幾名學生編輯找我,讓我談談歷史學習的有關問題。我就直奔主題,按他們的提綱說吧。

     1.歷史專業的特點

    在上個世紀的這個時候,王國維先生就講過,現代“學有三大類:曰科學也,曰史學也,曰文學也”,史學是介於科學和文學之間的學問,兼有二者的特點:科學是發明,文學是創作,史學主要是發現。歷史哲學是發現和發明兼之,一般人達不到這個層次。

    說具體一些,過去中國的史學家走的是人文學科的路子,不太講究學術規範,也沒有嚴格的概念範式之類,注重的是生命的體驗和內心的感悟,是在做“學問”。現在用社會科學方法研究歷史,做的越來越規範了,力圖做成“科學”,失掉了傳統歷史學的學問韻味現代社會科學的方法是從自然科學那裡借鑒來的,並不完全適用於歷史學,比如,一個自然科學定理的成立,必須滿足所有的條件;在歷史上和現實社會生活中,從來沒有滿足所有條件的時候,但所有的事件又都發生了完成了。所以我覺得,我們不能丟棄人文學科的傳統,不要把歷史學做的太技術化了,要重視自己的生命體驗和內心感悟,用程頤的話說是“自家”的“體貼”,這是中國傳統學問的精髓。真正有水準的史學論著都是個性化的感悟史學都是揉進了作者的生命體驗的。

    2.歷史學的現實功用

    歷史學的研究對象是已經消失了的人和事,而且需要經過一定時間的沉澱之後才能看清楚,人們常說歷史是公正的,也是很久以後才能公正滯後性特點決定了邊緣性位置,在一個正常的社會中,歷史學不應該走在學術的前沿,歷史學家也不可能站在時代的中心;反過來說,如果歷史學突然受到舉國上下的重視、歷史學家到處叱吒風雲,如“文革”後期那樣,說明這個社會出問題了。我們對此要有一個清醒的認識。

    當然,邊緣性不等於對現實無用。歷史是過去了的現實,今天的現實就是以後的歷史,“後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歷史應該與現實對接。對接的方式因人而異,有的可以直接為現實服務,包括做教育宣傳工作;對於我來說,對接現實的方式有兩個

    一是從現實的啟示中找到研究題目。能否找到有學術價值又能做成的研究課題,取決於研究者悟性,也與閱歷和生活背景有關,自然科學家看到鳥在天上飛就琢磨造飛機,看到魚在水下游就琢磨造潛艇,我們學歷史的人也應該這樣,通過人體的解剖來瞭解猴子,通過現實反觀歷史,想到某個研究的角度和題目。比如,我做唐宋經濟史的時候,比較注意家庭生產生活,沿著衣食溫飽的思路,看到有的學者研究糧食作物和吃飯問題,就幫助研究生選定了衣料作物和穿衣的問題;最近在電視上看到西南地區乾旱缺水,我就想,古代鄉村家庭除了吃穿,還有喝的問題,有人從生產的角度研究水利水害,我們可以從家庭生活的角度研究生活用水問題,通過生活飲水研究古人的家庭生活、家庭與家族與鄉鄰的關係。這應該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角度,因為先秦時期井田制下的鄉村基層組織就叫做“井”,與生產生活用水密切相關,只是我們以前沒有注意到。

    二是用現實問題來驗證自己對歷史問題的判斷能力。歷史是已經過去了的事實,我們的研究儘管依據史料,其實主要是一種基於感覺的判斷,自己的判斷是不是符合歷史實際,不能用重複演示的方式來證明,但可以通過現實來間接印證。我雖然是個散淡之人,卻喜歡用心觀察現實生活中的人和事,包括這些年的軍政大事,把瞭解到的資訊視作古書上的史料,根據自己對歷史、社會和人性的認識,判斷其真實情況和最終結果;到真實情況披露、最終結果出來的時候,看自己當初的判斷對不對。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判斷的準確率越來越高,我對自己的研究成果也越來越自信了。這個方法你們也可以試試,不過我要提醒你們,這是自己給自己做的,“不足為外人道也”,不要跟別人賣弄。

    3.研究歷史的體會

    心得和體會都是個性化的,不宜推廣。我們的經歷不一樣,價值觀念和興趣也有差異,我的心得體會對你們不實用,也引不起你們的共鳴,就像胡適先生說的,你不能做我的詩,我也不能做你的夢。我別講個人的心得體會了,還是說說史學工作者的共同感覺吧。

    老一代學者經常說學歷史要坐冷板凳、耐得寂寞,是老話,也是實話。而且這種冷漠是長時間的,範文瀾先生說過“板凳要坐十年冷”,其實不止十年,有年輕的藝術家科學家,沒有年輕的歷史學家,歷史專業需要長時間的基礎性積累,年輕的時候很難被承認,曾經有“五十以前賣力氣,五十以後賣名氣”的說法,北京有的大學制定歷史專業教師的培養計畫,叫做“3852”工程,培養38歲到52歲的學者,因為這個年齡段是史學工作者的黃金時段;如果是學數學的,有沒有希望到38歲已經定型了,學歷史的卻剛剛開始。歷史學是古老的傳統學科,特別是中國古代史,經過多少代人的研究,已經接近極致狀態,很難再有突破性的成就,已經成了最能消磨年華和才華的地方性價比特別低。所以,在選擇歷史學作為專業的時候,應該考慮清楚自己有沒有這個定力、能不能適應這種特殊的生存狀態。

    還有一條也很重要,就是衡量一下自己的智商和性格,智商低了做不出像樣的東西,智商太高了研究歷史確實有些浪費,中等偏上的智商最合適;就性格來說,外向浪漫型的不合適,最好是內向理智型的。這是我帶學生的經驗,也包括教訓。

    4.我的讀書方法

    你們上大學也叫讀大學、讀書,可是據我觀察,即使是用功的學生,主要也是圍繞考試聽課、背講義背課堂筆記,沒有進入真正的讀書狀態。真正的讀書應該是自由的,應該是這樣一種感覺:你讀的書考試的時候用不上,卻讓你知道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東西;你知道的這些東西不能用來吃穿消費,卻讓你很興奮很舒暢,因為你比以前活的明白了,比別人活的明白了。這也就是陳寅恪先生講的“讀書不肯為人忙的自由境界。

我們都很難超凡脫俗,還進入不了陳先生那種境界,只能是高山仰止。不過,我讀書有一個簡單的辦法,就是少選精讀,而且要反復讀,讀一遍有一遍的新認識,有幾本書我都翻爛了。當然,前提是挑選值得讀的書。

    所謂“值得讀的書”,各專業有各專業的標準,在這裡我只說說選書的通用原則。現在出書很方便很多,高低不一,已經不能保證開券有益了。選書的時候,除了聽任課老師的建議,還要記住三個基本原則:一是按出版時間選,同樣內容的書,讀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的,儘量別讀五六十年代和最近十年的。二是同一個學者的書如果很多,讀他最早的那一本就可以了,因為開始寫的時候最精心,越到後來越粗糙,尤其是出名以後。三是把讀書和藏書分開,有的書從收藏的角度看有價值,從讀書的角度看卻沒多大用處,比如我們學校圖書館的一部古書,明朝嘉靖二十三年刻本的《樂府詩》,最近被收入國家珍貴古籍名錄了,國家級善本,確實是無價之寶,其實對研究樂府詩的人來說,還不如中華書局的點校本好用。會讀書的人才會買書,知道哪些書對自己有用。余秋雨先生的《藏書憂》講過這個問題,你們可以看看。另外還要記住,很多書不如論文,建議大家多讀論文,主要是大刊物上的論文。

    5.對學生的期待和建議

    歷史學在過去是一種貴族學問,是真有學問興趣的人和退休官員們做的,他們都衣食無憂。後來成了一種職業,成了謀生的手段,做學問的感覺就淡化了,甚至消失了。現在你們想把史學當作職業都成問題,我真不好意思再“勸學”了。不過,作為老師,給學生幫不了別的忙,也只能談學習。

    大學期間應該培養自己的興趣,為自己的興趣而學,不應再像中學生那樣,把主要精力放在分數上。做到讀書與聽課、思考與記憶的轉換,中學的歷史學習以聽課和記憶為主,大學的學習應該多讀書多思考。在大學裡聽歷史課,主要應該學習老師的思維方式,特別是要注意老師是如何提出問題的,學習發現問題的方法。中小學階段注重培養分析問題、解決問題兩個能力,前提是老師已經把練習題、把作文題目給你寫好了,作為中小學學生,只要會做會寫就可以了;大學生則要進一步,不要再讓老師出題,要學會自己給自己出題,這就需要培養自己的發現問題的能力。合格的大學生應該具備三個能力,即發現問題、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發現問題的能力是最重要的。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多與任課老師溝通交流。現在各個大學都存在一個普遍性的問題,就是本科生只與輔導員接觸,與任課老師的交流太少。我讀書的時候,課下跟老師學的東西比課上多。我剛教書的時候,課間總是有學生提問題,出不了教室。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老師上課來下課走,來去匆匆,教一學期課認識不了幾個學生,學生也記不住老師,大家都疏遠了。上學期有個四年級的學生跟我講,她報考了北京一所學校的研究生,她想進北京,覺得這個專業偏,人少好考,就報了。我說你全錯了,這個專業並不偏,是二級學科,而且這個學校是這個專業的全國一號,是最難考的。我問她是怎麼準備的,她說不知道該讀誰的書,讓同學給她隨便從北京買了一本。我聽了以後很內疚,我們的學生在這裡學了四年,考研這樣盲目,是我們做老師的失職,我們跟學生交流的太少了。正好我給2009級本科生講中國古代史,第二天我只講了一節課,專門留出一節課的時間想跟學生交流一下,出乎我的意料,沒人理我,冷場了,讓我很尷尬。看來,缺少溝通交流不是老師單方面的問題,學生的主動性和興趣的缺失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作者博客(2012-04-28 09: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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