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访江村
从青年时代踏进这门学科,我就已经向往的荣誉,经过了半个世纪坎坷的道路,到了垂暮之年,突然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欣慰愧赧可能是形容此时内心感受最适当的语词。去年英国皇家人类学会通知我要我在今年冬季到伦敦来接受赫胥黎纪念奖章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古人云,“人贵有自知之明”。以我学术上的成就来说,我决不敢妄想和从这个世纪开始时起接受这奖章的任何一位著名学者相提并论。但是我一想到这个光荣榜上开始列入中国人的姓名时,我感到衷心喜悦。这表明了英国皇家人类学会的学者们怎样重视这门学科。今后的发展将有赖于全世界各国、各民族的学者们的共同努力。我在这个体会的驱策下,欣然就道,来到我的母校伦敦经济政治学院,经过了三十五年,再一次站到这个讲台上来,虽然使我不胜遗憾的是已经不能再见到主持我那次大学演讲的汤乃教授(R.H.Tawney)了。
提到汤姆斯·赫胥黎(Thomas H.Huxley),这是我们中国知识界熟悉的名字。早在1895,年,我出生前的十五年,他的名著《进化与伦理》(Evolution and Ethics)已经由英国海军学校毕业的中国清代学者严复用当时优美的古文翻译出版,书名《天演论》。1976年,又有人改译成当前通行的白话文的版本行世。到今天来说,在中国至少已经有四代人受到这位英国学者的影响了。为纪念他而设的讲座名单上列人中国人的姓名,可以认为是对这位人类学的先驱者在全世界人民思想上所起的促进作用的历史肯定。荣誉属于这位先哲的本人。
坦率地说,使我发愁的倒是我自己能在这个庄严的讲台上讲些什么来报答同仁们对我这样殷切的期待?在这里我不能不感谢今天在座的我的老师雷蒙德·弗思爵士(Sir Raymond Firth)。他在今年6月里,遥感到我的困难,伸出了援引的双手。他来信说:“我看到你还没有决定在你的赫胥黎讲演里将对我们说些什么。……在我心中涌现的各种意见中,有一种也许更突出一些的是讲讲你对开弦弓村l938年2以来所发生的变化的看法。”开弦弓村是我在1936年调查过的一个我出生地江苏吴江县的农村,想用它来代表这一类型的农村,我给它一个“学名”叫“江村”。后来我到这个学校来上学,就在马林诺斯基教授(B.Malinowski)的指导下,根据这个农村的调查材料写成论文,1938年出版,书名Peasant Life in China,中文称《江村经济》。
在我收到这位老师的来信之前,我早已有意想在我的余生中写一本书,叙述这个农村的新面貌。今年10月我有机会偕同我在上述书中提到的那位姊姊,现在已经78岁,一起去开弦弓村走了一趟,当然说不上什么实地调查,事实上只可以说是回乡探亲。乡亲们的热情是难于形容的。我完全沉浸在友谊的海洋里。这种感情的余波,也使我忘记了今天我是在一个学术的讲座上。我恳求你们的宽容,让我讲一些只适合于朋友间茶余酒后的谈话,为大家摆一摆这个已经为西方学者熟悉的开弦弓村半世纪来的变化、当前的问题和今后的前景。
莫里斯·弗里德曼(Mauriee Freedman)教授在生前曾告诫进行微型调查的人类学者,不要以局部概论全体,或是满足于历史的切片,不求来龙去脉。所以我必须首先指出,开弦弓村只是中国几十万个农村中的一个。它是中国的农村,所以它具有和其他几十万个农村的共同性,它是几十万个中国农村中的一个,所以它同时具有和其他中国农村不同的特殊性。我认为只要把它在中国农村中所具有的共性和个性实事求是地讲清楚,也就可以避免弗里德曼所指出的错误了。
开弦弓村处于苏杭之间,太湖之滨。古语有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指出了在经济上这是中国的一个富饶地区。不仅因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农产较高,而且以农产品为原料的副业和手工业也较为发达。这个特点已有很长的历史,一直维持至今。按1979年全国抽样调查了70万个生产大队,该年个人平均年收入不到100元。而开弦弓村所在的苏州地区1980年个人平均年收入约250元。这地区在经济上占先的地位是明显的。开弦弓村在苏州地区却处于中级,个人平均年收入接近300元,略高于这个地区的平均数。我们抓这个在全国居上游,上游中又居中级的农村进行解剖,就可以和比它好的和比它坏的农村相比较,从而看到当前中国农村经济正在怎样变化,要致富上升应采取什么道路。
用开弦弓村作为一个观察中国农村变化的小窗口有一个好处,就是我们有近五十年的比较资料。我本人在1936年夏季搜集过一些基本资料已如上述。1956年5月现在澳大利亚悉尼大学任教的威廉·格迪斯(W.R.Geddes)教授访问过这个农村,1963年出版了Peasant Life in Communist China(《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农民生活》)一本专刊。我本人在1957年夏季又去重访江村。这次调查的资料在过去动乱时期中已经散失,正在访求中。今年9月,美国马里兰州立大学的南希·冈萨勒斯教授(Naneie Gonzalez)访问了这个农村。我本来打算同她一起去的,因病延期到10月才去成。我的访问时期虽短,但还是搜集了一些基本资料。
开弦弓村在这近半个世纪中所经历的道路基本上是和中国的其他农村一致的,但是也有它的特点。我离开这村子以后两年,1938年日本侵略军占领了这个地区。我在1936年说当时中国的农民问题是个饥饿的问题,在经济方面如果确实如此的话,从1936年到1949年农民的生活不但没有改善而是更为贫困了。当时全村的土地已有56.5%被地主所占有,75%的人家靠租田和借高利贷过日子。水利无人关心,太湖洪水一发,这些滨湖地区立即受灾。农田的粮食产量逐年下降,亩产稻谷大约只有300斤,蚕丝副业几乎停顿,加上苛捐杂税,盗贼横行,真是民不聊生。造成这悲惨局面的根本原因,我在上述书中归结于土地制度和维持这种制度的政治权力。正如格迪斯教授书中所叙述的,1949年的解放,改变了政治权力的性质,1951年的土地改革改变了土地私有制,农民真正成了自己土地的主人,从此中国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我必须在这里指出,中国人民能取得政治权力和改变土地制度,没有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不可能的。
土地改革后,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积极性空前高涨。若以土改完成后的1952年和1949年相比,全国平均粮食生产增长了42.8%,农民购买力提高了一倍。以开弦弓村来说,1936年的粮食亩产量是300斤,1952年据格迪斯教授的数字是500斤,增加了66%。如格迪斯教授所记下的,这个村子完成了合作化后,粮食产量继续上升,到1955年已达亩产560斤。1956年就是合作化后一年,当时农民给格迪斯教授的预算该年亩产量将达700斤,那就是比合作化前1955年增加28%;比1952年增加42%。这年全国粮食产量比1952年只增加14%,像现在一样,开弦弓村当时在全国范围内是属于上游的。
1958年开弦弓村像中国的其他许多农村一样建立了人民公社。由于当时在生产上提出了过高的指标,经济上搞平调,挫伤了社员的积极性,使生产受到挫折,粮食反而减产,社员收入减少。到1960年加上了若干其他原因,全国陷入困难时期。在最严重的时刻,像开弦弓村这样的农村也发生了人口外流的情况。但是在开弦弓村这种情况扭转得比较快,1962年已经纠正了一些过“左”的措施,规定了以生产队为核算单位,和实行了计件工分制。同时还开展了农田基本建设:平整土地,开通沟渠;又推广机电排灌,基本上消灭了我在上述书中所描写的那种用人力踏水车的传统方法。从1962年到1966年,全国大动乱开始前的四年中,开弦弓村粮食产量平均递增率是8.25%,又因恢复和发展了蚕桑生产的传统副业,个人平均收入在1966年达到119元。社员们至今把1962年作为生活进入富裕的转折点,他们用最简单的话来表达说:“从那年起我们每天吃三顿干饭。”“三顿干饭”,是说一个壮劳动力一天要吃两市斤粮食。
1966年到1976年,这个全国大动乱时期,农村经济受到的破坏看来并没有城市里所受的那样严重。但是由于强调以粮为纲,集体副业和家庭副业都受到了限制,加上管理上强调统一指挥而不考虑各地区的差别,即所谓“一刀切”,和分配上的平均主义,所谓“吃大锅饭”,农村经济进入了停滞状态。以开弦弓村来说,1966年到1978年的十二年中,粮食总产平均递增率是3.95%,不到大动乱前的一半。由于单打一抓粮食,忽视了工、副业生产,与粮食生产上忽视了节约成本开支的重要性,加上人口增长,个人平均年收入一直徘徊在114元上下,也就是停在1966年的水平上。
这次全国大动乱在农村中的消极影响到1978年底才得到全面纠正,中国的农村经济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在我继续讲到这几年在开弦弓村见到的新气象和新问题之前,我想插进一段讲一讲影响着农村经济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它就是人口问题。
从1949年解放以来,中国的经济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人民生活得到了显著的改善,而同时人口也有较快的增长。1917年,中国人口有4.4亿人,32年后(1949年)人口增加了1亿,达5.4亿。又经过了32年,1980年末估计中国人口已近10亿,约占世界人口的22%,在这段时期里,中国人口增加81%,每年平均增长19%。这样多的人口,分布又极不均匀,90%以上分布在中国的东南半壁,东南一半的人口密度十倍于西北半部,其中长江三角洲和珠江三角洲每平方公里平均有400到500人,是世界人口最密集地区之一。
开弦弓村就在这人口最密集地区。我在1939年得到当时这个村子的人口数字是1458人,格迪斯教授得到1956年的数字是1440人。虽则由于该村行政地区划分略有改变,在比较人口数字时还需要加以校正,但已有的数字可以说明在这一段时间里,开弦弓村在抗战时期可能由于战争的影响人口有所下降。而且解放后在全国人口开始暴涨的最初八年(1954年—1957年全国出现第一次人口高潮,每年平均增长24%),开弦弓村人口却比较稳定。我至今还没有找到1957年到l965年这段时期的人口资料,而这正是它的人口开始上升的时节。1966年开弦弓村人口已达到1899人,比1956年增力1459人,即31.9%,增加率甚至超过了全国的平均数,出现了人口暴涨。
对于开弦弓村这个特殊现象的解释还有待于今后的研究。但是现在可以提到的是,我在上述书中已经讲过的,这个村子的农民长期以来存在着人口控制的习惯。我在这次访问中曾追问他们为什么后来抛弃了这个习惯而让人口暴涨呢?他们给我的解释首先是政府禁止溺婴,所以儿童多了,后来群众有了节制生育的医学方法之后,儿童还是比较少。这种解释是否可靠还待调查。但是这表明这村的农民并没有改变对人口需要控制的传统观念。
当前开弦弓村的人口2308人,和1936年或1956年相比,只增加约60%,和全国在相同时间里的增加率相比应当说是比较低的。在这个增加率中除了出生数增加外,还有死亡数降低的一方面。这方面在我这次访问中印象很深,不仅是我还能找到许多30年代相识的老乡,而且从人口资料中看到在70岁以上的人数,1936年是17人,而现在却有114人。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医疗卫生事业的改善改变了过去多生多死的控制人口的公式。在早就意识到人口压力的开弦弓村,用科学方法进行的计划生育正符合人民的需要,这使得这村的干部在答复我问到最近落实计划生育政策的情形时,很有把握地说:“这在我们这里是没有多大困难的。”人口统计也证实了这一点,自从1977年以后不仅增长率已经降低,而且已出现过负号的年头。
我不敢说在开弦弓村所见到的人口现象在全中国有多大的代表性。从已有的资料看来,开弦弓村的历年人口的变化和中国全部的人口变化两者之间的差距是相当大的。但是即以开弦弓村的情况来看,中国的人口压力已经够严重的了。在一个发展中的国家,从个体经济进入集体经济的过程中由于社会安定,生活有了保障,人口激增如果不及早预防是不容易避免的。
由于人口增长过快,影响了个人平均占有农产品的数量。尽管解放以来,我国农业生产有相当大的增长,它的增长的速度也超过人口增长的速度,但是由于人口毕竟增长得过多,个人平均粮食配额就不容易提高。例如1978年全国粮食总产量达6000多亿斤,比1949年增长了169.2%,但按人口平均,仅增长52%。经过解放以来的三十多年到1980生,中国谷类的个人平均配额仅约有580斤。一部分农业落后地区还不能自己解决粮食问题。然而,开弦弓村由于土地相对肥沃,人口相对增加得慢一些,情况就显然不同。1962年已实现了“三餐干饭”,1980年个人平均实际得到的粮食(包括口粮及副业的粮食津贴)已接近1000斤;除了自己充饥之外,已有余粮喂养猪、鸡等家畜,提高家庭收入。从这个小窗户里去看全国形势,且不论人口压力对教育和就业的影响,单是为了解决粮食问题,控制人口的必要性也是很显然的。
然而,无论我们现在采取任何有效办法来控制人口,以全国来说,10亿人口这个数目决不容易在短时期内有所减少。据最乐观的估计,到本世纪末,中国人口将达到12亿。此后,如果政策对头,也许可以开始稳定和下降。现在这10亿人口中有80%住在农村里。因此,我们必须从这个基本事实出发来考虑今后中国社会经济的发展。
回想起我自己对中国农村问题的认识,《江村经济》是一个重要的起点。在这本书里我注意到中国农村里农业、家庭副业、乡村工业的关系。我的姊姊用了她一生的岁月想从改进农村里的副业和工业,来帮助农民提高他们的生活。1938年我从伦敦回国,在抗日战争时期,在中国云南省的内地农村进行社会调查,使我进一步看到在一个人口众多、土地有限的国家里,要进一步提高农民的生活水平,重点应当放在发展乡村工业上。我在Earthbound China(《土地束缚下的中国》)一书里明确地提出了这个见解。1957年我重访江村,看到当时农业上有了发展,我感到高兴,但是为那种忽视副业和没有恢复乡村工业的情况而忧心忡忡。现在,历史的事实已经证明我当时的忧虑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这次短短的几天访问,由于激动人心的巨大进步以及令人陶醉的家乡情谊,使我担心我的观察是否会超越了科学的界限。中国有句谚语:“旁观者清。”我高兴地知道在我回乡前大约10天,亲自到开弦弓村观察的冈萨勒斯教授将有机会用她所观察的事实来讲述她的见解。但是我也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把我在这次访问中得到的一些看法,在这里传达给关心中国农民生活的朋友们。
我在这个讲演开始说明开弦弓村在全国的地位时,已经说过1980年这个农村个人全年平均收入已接近300元,位于全国的前列,大约是全国平均水平的3倍,所以它在中国可以称作属于富裕的一类。但是开弦弓村达到这个水平还只有3年。3年前,1978年个人平均收入还只有114元。为什么在这几年里这个村子的农民会这样富裕了起来呢?
开弦弓村农民收入的增加主要是由于1979年以来贯彻了党的三中全会决定的政策,改变了农村经济的结构。那就是纠正了片面地发展粮食生产,而落实了多种经营的方针,大力发展多种多样的副业,不仅包括已纳入集体经济的养蚕业,而且扩大了各种家庭副业。在我30年代见到的养羊和50年代见到的养兔,现在已成了家家户户经营的副业,并且已是家庭收入的重要部分。以养兔为例,养一只长毛兔,每年可以出售兔毛10元以上。而很多人家养五六只甚至十只以上。全公社一共养兔10万只,一年总收入超过100万元。各种家庭副业合在一起,个人平均收入1980年约120—150元,占个人平均总收入的一半。
开弦弓村有一家,共3人,1980年出售肉猪9头,养羊2只,养兔8只,加上卖给集体的肥料和自留地所种的能出售的油菜籽等等,一年得到1087元,他们从集体劳动工分(包括农业和集体副业)收入660元,每人平均收入是582.3元。这一家在开弦弓村还并不是突出富裕的人家;另一家,共5人,其中4个劳动力,1980年收入2429元,人均485.8元。这家全年日常生活费用是960元,储蓄1469元,预备添盖房屋。
开弦弓村的老乡一致同意,吃和穿,也即是温饱,已经不成问题。现在主要的问题是住,也即是房屋和家具。冈萨勒斯教授能用她在农民家亲自吃过的伙食来说出他们的水平。她会告诉你们所尝到的使她称赏不已的饭菜,并不是特地为她的访问而准备的。她常常在人家家里谈话到了吃饭的时候,主人按当地的习惯一定要留客共餐,那就可以吃到各家日常的饭菜了。
至于穿着,已经超过了保温的要求。对于年轻人来说,时行的式样成了主要的考虑。手表对他们计时的用处可能还不及装饰的功能;上一代的手镯已让位给上海牌的手表了。在这一方面还是让冈萨勒斯教授所摄的相片来替我说话更为生动。
冈萨勒斯教授的相片也会告诉我们,我上述书中所附相片上的一些房屋至今还在,只是陈旧了一些。人口增加60%而房屋的增建却远远落后。该村干部提供我们关于住房的数字从1948年到1980年每人平均增加不到一平方米,全村增建一共不到一百间。我参观了一个生产队,十多家,挤在三个大门内,在30年代这里只住3家人。建筑房屋的困难,比如土地少,建筑材料不容易买得到等等,我不在这里多说。要说的是这个村子的老乡手边有钱能想到建筑房屋,还是近几年来的事。建造一间房要1000元,一家至少要3间。在1979年前有多少农民的积蓄能达到3000多元呢?而这几年来,情况变了,农民现金收入多了,一年上千元的储蓄已经不稀奇。这些钱怎样花呢?绝大多数的农民的答案是居住更新。
这次访问中特别引起我兴趣的是农村中居住更新的过程一般是通过青年一代结婚的机会进行的。新婚夫妇需要单独的卧室。在房屋紧张的情况下,不是延期结婚,就得把老房间分隔。在开弦弓村老一代中确有一生娶不起老婆的人。这几年农民具备了盖新房屋的经济条件时,凡是有儿子要结婚的就急于要扩建住所。过去一年中,靠河边大约有250户人家的几个生产队一共建造了50间新房子,几乎全是扩建旧宅的性质。因之,这村子房屋的布局更见凌乱。新建房屋内床柜箱桌等等用具也是大多在结婚过程中添置的。从订婚到结婚这段时间里,男女双方的家长忙于张罗。由于开弦弓村是父系父居社会,所以提供房屋是男家的责任。那些无力提供房屋的男方,也有采取入赘方式,住到女方提供的房屋里去。新房内的用具事实上是男女双方合凑的,比例以女方经济水平决定。名义上,男方要给女方一笔礼金,而这一笔礼金实际上是给女方准备嫁妆的津贴。这几年经济好转后,女方提供的嫁妆,一般说来都超过礼金所能购买的东西。我们曾参观过一家新房,凡是女方提供的嫁妆上都挂着一条红色丝棉,所以很容易看出男女双方贡献的比例。在这个新房里,双方的贡献几乎相等。我们得到的解释是这地区女儿少,特别疼爱,所以出嫁时总是要尽力准备一份丰盛的嫁妆。我们当场估计了一下全部用具和衣服的总值大约2000多元。这个数字曾经引起结婚费用太高的批评。过于讲究排场固然不好,但是也应当看到事实上这正是农村的生活资料更新的重要过程。至于为了取得对男女间新的夫妇关系的社会承认而采取宴请亲友的方式,由于传统的好客风尚,有时未免花费得过分一些。
如果容许我过早地做一个估计,这三年来开弦弓村农民收入的增加,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是通过结婚的过程而消费在家庭生活和物质更新上的。而这个更新过程又是从进入结婚年龄这一代开始的。就在我们参观的新房隔间是老一代的卧室。在这间卧室里我看到的是我幼时所熟悉的我祖母房里的陈设,我祖母是太平天国时嫁到我家的。我直觉地感到过去农村里生活物质基础更新率是这样缓慢,使两代卧室的对比如此之鲜明。
上面所叙述的这段话,当然还要在今后进一步核实,并用正确的数字来表达,现在还不能说是科学的观察,但是当我向老乡们指出了他们正在进行生活基础的物质更新时,却接触到了一个当前的实际问题。这几年农村经济从复苏到繁荣提出了许多新的问题,其中之一就是用普通的话来说,农民手上的钱怎样花法?从全国来看,每年流入农村的货币达到几百亿元,用什么商品去满足农民的需要呢?因此我们有必要去调查研究农民需要什么,怎样可以去指导他们的正当消费,这里社会主义制度可以发挥它的优越性。
就在我们参观新房的下一天,在一个和本村干部的座谈会上,大家提出了许多问题:怎样有计划地进行农民生活资料更新?怎样通过民主讨论的方式制定各种房屋的结构和布局?怎样根据本村农民的财力,分期分批地按大家同意的规划来有步骤地更新全村的面貌?人民自己的政府才能根据人民的需要来发动集体的智慧和力量来为人民群众办事。在这件事上,大家要我们人类学者帮助他们进行系统的社会学调查。我本人是心甘隋愿做这种能直接满足人民需要的人类学工作的。
最后我想讲一讲中国农村中集体经济的发展的前景。自从中国农村建立集体经济以来,它一直是农村经济的主要部分,至今还是这样,1956年正当格迪斯教授去开弦弓村调查时,合作化运动已进入高级社阶段,提高了集体经济的地位。1963年成立人民公社,农村中的个体经济已微不足道。直到1978年开弦弓村和中国的其他农村一样,农民的收入几乎全部依赖集体分配所得,按各人在集体经济中所贡献的劳动折合成工分计算。但是一度在平均主义的“左”倾思想支配下,农民所得的工分并不能正确反映他所付出的劳动,所以出现了违反社会主义按劳取酬的分配原则的所谓“吃大锅饭”的偏向。在这个时期,作为个体经济的家庭副业受到极大的限制,甚至遭到禁止。1978生才改变了这种抑制农民积极性的错误政策,恢复和发展了农民的家庭副业,因而使农民的收入有了显著的增加。
但是这种承认农民个体经济的作用并不是否定了或削弱了农村的集体经济;相反的,由于农民生活的改善,生产积极性的提高,同时也促进了集体经济的发展。中国的农业和乡村工业主要是属于集体经济的部分,它们的性质一直没有改变。1981年起所实行的责任制也只是在集体经济的基础上根据各地生产技术和群众的觉悟水平,改善经营方式和贯彻按劳分配的原则罢了,并不是经济制度性质的改变。
在这里应当说明的,上面所提到的农民收入中副业部分的增加,并不反映这个农村结构的全部情况。列入农民收入中的副业部分,只是指从个体经济中得到的副业收入,农民从例如开弦弓村的养蚕业等集体副业中所得到的收入是包括在集体分配部分之内的。集体经济的总收入中只有一部分按劳分配给个人,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作为集体事业的经费、社区公益费用和用于更新、扩展生产的投资以及公共积累等。因此,我们不能直接从农民个人收入中家庭副业和集体分配所得的比例,得出在农村里个体经济和集体经济的比重。当然,总的看来,这三年农民家庭副业收入的增加是可以说明农村经济结构变化的一个方面,那就是个体经济的增长。至于集体经济和个体经济的相对比重,还需要进一步计算。
农村经济结构另一方面的变化是农村集体经济部分本身的结构变化,主要表现在农业比重下降,副业有所增加和工业激增。
开弦弓村自从抗日战争时期起,合作丝厂被毁,桑田被破坏之后,蚕丝业就一蹶不振。一直到1966年才恢复了集体养蚕的副业,使该村每人平均收入突破百元大关。但是农业和副业的比例还是悬殊,1966年是87.8%比11.9%。
1968年开弦弓村开始重建缫丝厂,但是设备和技术由于条件太差还赶不上抗战前的合作丝厂。1975年乡村工业受到重视后才扩充设备和技术。1978年以后逐步发展,现在已成为一个有200多工人的小型现代工厂,而且在出丝率上正在赶上日本的先进水平。1979年开弦弓村开办了两个豆腐坊和一个丝织厂。乡村工业的发展使这个农村集体经济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以这村南部的那个大队来说,1979年农业收入占50%,副业收入占23%,工业收入占27%;1980年农业占41%,副业占19%,工业占40%。这个结构变化是农、副、工三方面都在增产中发生的。由于发展了乡村工业,这个农村的农民1980年每人平均集体分配达到了150元,比1978年前增加约1/3。苏州地区农村中的经济结构1980年是农业占19.6%,副业占13.2%,工业占67.2%,所以开弦弓村在这地区乡村工业发展上还是比较落后的。
在开弦弓村所见到的农村经济结构的变化在中国并不是个别的特殊现象。即使不能说中国几十万个农村都已发生这样的变化,但是可以说这是中国农村的共同趋势。据了解,到1979年底为止,全国已有98%的人民公社办起了集体企业,包括粮食生产之外的种植业、养殖业和工业。单以社队工业计算,估计产值已占全国工业总产值的9.3%。
现在中国农村经济的发展仍然是不平衡的,穷队和富队之间相差的距离相当大。按人口平均最好的富队已超过千元,而大约还有1/4的队不到50元。分析富队之所以能富,最普遍的原因是开展了副业和工业,凡是单打一种粮食的大多属于穷队。粮食价格过低固然是一个重要原因,而农业产量的提高在像开弦弓村这样地区已经感到成本太高,以致出现增产不增收的现象。中国粮食产量在过去30年中的不断增长,以占世界7%的耕地,养活世界人口的1/4,可以认为是人类历史的奇迹之一,但是还要继续增长,如果不改变经营方法至少是相当困难的了。开弦弓村在每人平均只有1.1亩水田的面积上,1980年生产1510斤粮食,只留下660斤作自己的口粮,一半以上的产品提供给城市居民消费。这样的负担确实不轻。在耕地面积不能增加,单靠提高单位面积产量的办法来解决供应粮食的任务,就开弦弓村来说可供挖掘的潜力,在近期内似乎已经不大了。要使该村经济继续繁荣起来就只有向副业和工业方向发展了。
开弦弓村副业的前途固然还很开阔,但是凡是要利用农业原料的副业,如猪与家禽的喂养需要粮食,养蚕需要桑叶,都已受到限制,而且这限制也将越来越大。开弦弓村蚕业的复兴和增长主要是由于利用电力排水把原来被水淹的和易潦的土地开辟成肥沃的桑田。比如从丝织厂楼房上一眼就看得到的那片桑田,1936年我初访该村时是一块废地,总面积在百亩以上,现在靠这片桑田养蚕,蚕茧收成每年达到3万斤。但是今天还要增加桑田面积至少将和粮食产量一样困难。
开弦弓村发展副业的前途看来是在尚没有大量利用的湖泊和河流,1936年我见到的渔家现在已集中到太湖边上,和这公社的其他渔民一起组成了专业的渔业生产队。本村作为副业的渔业并没有发展。近年试殖产珠的蛤蚌,已告成功,但尚未推广。因此到目前为止开弦弓村副业增产的幅度并不大。
从农村经济结构中农、副、工三个方面来看,发展前途最大的显然是工业。乡村工业还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用本地区所产的原料加工制造,例如从养蚕、制丝、织绸、刺绣,到制成消费品,直接在市场上销售。这在中国称作“农工商一条龙”。另一种农村工业是为都市里的大工厂制造零件。例如上海有一些缝纫机厂,自行车厂把零件包给社队工厂。现在这种方式的乡村工业还只发生在大城市的附近,而且还只是个开始,但是发展的前途是很大的。由于乡村工业的发展,苏州地区有些突出的农村已经出现农村居民职业结构的重大变化,就是主要从事工业的人口在比例上超过了主要从事农业的人口,或是说在农村里用在工业上的劳动力已超过了用在农业上的劳动力。最高的纪录已达到4:1的比例。当然,这种例子的社区还称它为农村显然不太合适了。
我觉得特别兴奋的是在这里看到了我几十年前所想象的目标已在现实中出现,而且为今后中国经济的特点显露了苗头。在人口这样众多的国家,多种多样的企业不应当都集中在少数都市里,而应当尽可能地分散到广大的农村里去,我称之为“工业下乡”。工业下乡同样可以在国家经济结构中增加工业的比重,但是在人口分布上却不致过分集中,甚至可以不产生大量完全脱离农业生产的劳动者。在这个意义上,为具体实现工农结合,或消除工农差距的社会开辟了道路。
雷蒙德爵士为我这次讲演出了这个题目,要我在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讲述开弦弓村近半个世纪的变化,我在时间的控制上和内容的选择上,显然都没有能遵守我老师的指示。如果还能给我补救的机会,那将在离开我开始在开弦弓村调查之后的五十年,到那时候(1986年)即使我不能再在这个讲台上做一次补充演讲,希望一本《江村经济》的续篇可以在那个时候送到在座的朋友们的手上。我这个希望的根据是我们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社会学研究所在我出发来伦敦之前已经做出决定,将在开弦弓村建立一个社会调查基地,一个可以进行继续不断地观察的社会科学实验室。如果这个社会调查基地能顺利地建成,通过年轻的研究工作者的集体努力,我相信刚才许下的愿是可以实现的。
我感谢皇家人类学会同仁们对中国农民的关切,并给我机会就我自己所看到的事实,叙述他们怎样在30年里建成安定、繁荣的社会主义农村。开弦弓村的父老们知道我要来伦敦做这次演讲,特地叮嘱我,把他们向你们的问候亲自带给你们。谨祝我们两国人民的友谊不断增长。
(英国皇家人类学会1981年赫胥黎纪念演讲)
载《江村农民生活及其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