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机器织布局的官僚化现象,1878-1893
——《经济与政治之间──中国经济史专题研究》第八篇

    

第三节 正式营运:1887年的改组与投产

  李鸿章作为企业策划人,角色是保护织布局利益及人事任命,对于资金来源、股份分配,则主要依靠商人决定。经过近十年筹备,仍未取得突破。随着洋布、洋纱的进口数量不断扩大,外商要求在上海地区开设厂声音逐渐增加,[90]使织布局前途更显堪虞。

  在「官督商办」经营下的织布局,明显缺乏明确方向,前路茫茫。局人遂开始探讨织布局应否考虑引入外资等方案。美商旗昌洋行曾表示有意入股,但碍于引入外资与洋务企业原则相左,故不被接纳。[91]李鸿章乃决意重新整顿织布局,以图创一番新气象。

  首先,李鸿章于1885年重新委任了官僚派的龚易图、龚寿图整顿织布局,年多以来,进展不大,[92]直到1887年7月,企业再次改组,新局从旧局接收机器、地基、码头等资产约值廿余万两,[93]并且委任海关道龚寿图的胞弟龚彝图入局,官僚派再一次主事大局。同年7月27日,织布局在《申报》刊登启事,锐意整顿。

  现简略可归纳为以下十点:[94]

  1)与前局划清界线;

  2)更换新股,每股票额为一百两;

  3)老股每股酌加收三十两(原每股是一百两),三个月内换新股票,否则作废;

  4)局用每月不得过银三百两;

  5)千股以上新股东公举一人司理内柜锁钥;

  6)公举公正明晓局外董事稽核月结;

  7)局中股本不得私自挪借;

  8)厂中诸事责成丹科专理;

  9)决照西法剖定每日工作时间;

  10)购机四百张;

  第4、5、6、7项措施,主要针对管理人滥权亏空,至于第1项,是代表公司锐意改革,力图挽回市场对公司的信心。第8、9、10项,则是学习西方企业模式,以期改善工作效率。

  为增加收入,乃推出第三项措施,即间接进行30%折扣。到1888年7月9日,企业从2900张旧局所发行的股票加收30两附加费,共收得4万8千余两,[95]不愿交者则以旧股3股折合1新股。[96]此对于旧股东不免造成损害,故他们在《申报》发表声明,批评此法,他们认为此举标志着官督商办企业的矛盾表面化。[97]及后,官僚派的龚照瑷、龚易图、龚寿图等人纷纷购买股票,又注入十余万两,[98]官僚势力持续扩张。

  不难发现织布局与最大的洋务企业–轮船招商局的处境颇为相似,李鸿章一改让商人经营权及财政自主方针,加强官方的影响力。[99]当时,企业过度的官僚化的情况愈见明显,而亏空问题也没有改善。官僚派的龚易图主持间再次发现亏空,龚氏更意图把亏空转嫁股东,引起轩然大波,使到企业内的官僚派与实业派的矛盾激化。[100]

  1888年,企业财政稍有改善,立即于原来由郑观应以每亩50元购买的上海杨树浦河地基上建厂,[101]厂房面积280码,长250尺,宽80尺,楼高三层,位置前临马路,后依黄浦,靠近上海租界。[102]织布局设有立炉5座、小立炉一座、500匹马力引擎1具,[103]又安装7年前丹科所订购的200台织布机及40台纺纱机,经近十年的筹备,终于1889年底投入运作。[104]

  其后,又分别在上海设立纺纱与织布两厂,企业实行横向扩展(scale out)的方向,纺纱厂由候补道唐松岩担任经理,资本为29万两,初时共有92部机器,每架机器有纱若干锭,聘用西方技术人员二名,日本技师十人,中国职工六十人,[105]第二年工人人数达800人。[106]纺纱厂所纺出棉纱是利用纤维较长的棉花作为材料,当时有人认为其质素可与印度棉纱相提并论。[107]有据估计每日最多可产六千磅棉纱。[108]另方面,织布厂则依照英美两国之原布而织,[109]开工后二年,每日可成布约200匹。[110]产布每匹长40码,宽30吋,重40磅,款式适合华人穿着。[111]1891年,产品已广为流通,当年出产棉纱,市值17两一担,布约值2.7两一匹。[112]但受早年投资错误所累,纺纱厂所织棉纱只能供应45台机生产,织布厂已安装200台织布机,每日只产40余匹布,实际投产机器只有1/4,[113]造成资源错配。如不是当年犯下了如此低级的错误,试问企业的成绩,又岂止于此?尽管如此,纺纱事业前景理想,当时外国观察者有这样的评价:

  「(《海关报告》)杨树浦的机器纺纱局……生产的棉纱是高质量的,比孟买纱白,或许质量也更好些。企业是支付股息的,前景甚为美好。确实,纺纱看来是在各方面都超过织布的较好的投资项目。」[114]

  1887年后,业务稍有起色,随即不断进行扩充,惜再次发生亏空,产生不明朗因素。官僚派的龚易图更打算向德商泰来洋行借款,填补亏空,此消息外传,遭到商派股东的强烈责难,[115]此举令企业的信誉再受打击。

  1890年,李鸿章促其属下多间企业借款以解资金短缺。同年9月,仁济和保险公司[116]从外国商企及其它官办、官督商办企业筹款,以仁济和名义借款,双方订下了还款期及利率,仁济和付年息五厘,而局方向仁济和付年息共六厘,由股东担保,贷款总数共计30万两,主要用作扩建工厂及作为流动资金之用。[117]在李鸿章协调下,又加拨10万两官款,再加上其它洋务派官僚纷纷投资,到了1893年为止,累积达265,000两,占资本约三分之一。[118]

  此后,局方流动资金稍稍宽裕,官理层便积极拓展业务,添置机器、加大投资额。1890年,李鸿章委派亦商亦官的亲信马建忠(1844-1900)出任总办,[119]同时,又委任了官僚派的候补道杨宗濂(藕舫)担任公司的经理,[120]这是李鸿章委派管理层的做法,他一方面委派具有营商经验,特别曾任外国洋行的买办,或在洋务企业中任职的商人加入企业,如郑观应、经元善、马建忠等人物。同时,又加派官僚背景人士,以官方代表的身份参与局务,例如龚氏兄弟、杨宗濂等人,以制衡实业派,防止商人势力过盛。籍此制衡实业派,李氏运用了分化管理策略(Divide and Rule Tactics),防止其中一派的权力过大,以求达至「官」、「商」两派势力平衡。当然,李氏的做法显然是出于政治的考虑多于商业的决定。

  到1893年为止,布机由300台增至530台,纱锭达35,000枚,实际投产织布机300余台,纱锭27,000余枚。工人人数增加至4,000多人,据估计如日夜开工,最多可生产出600匹布,且产量有逐年上升趋势。产品主要是集中于上海地区,同时亦销售到牛庄、福州、重庆等地。

  1893年,每月可获1万2千两盈利,利润尤其集中纺纱部门。[121]1893年的前十个月红利已达25%,并向股东发放股息,[122]前途看似一片光明,且被外国考察者喻为「上海最大的工业企业」。[123]

  与此同时,该企业积极拓展生产部门,杨宗濂代表局方向瑞生洋行订购机器,[124]计划开设名为「同孚吉」的附属工厂。[125]1893年夏天,李鸿章因受丰厚利润吸引,决定大规模扩充纺纱部门,责成出使英国大臣薜福成购置所造14、15支纱的纺纱机百部,[126]计划每天纺纱50包,每包重400磅,照比例配搭轧花、清花、并条、粗纺、精纺、打包各机件,安排一名总工程师来华以助扩张。[127]

  织布局经近十年筹设,终在1888年正式生产。从1888年到1893年间,局务初见起色,当时官商于局内的投资已逾百万两。当正要大展拳脚之际,1893年10月19日却意外失火,[128]机器、厂房付之一炬,局内资产损失近80万两。[129]

  棉纺织厂属高风险行业,故实业派的郑观应及马建忠等人已注意到购买保险的需要,仁济和保险公司的创设本为洋务企业服务(主要是轮船招商局),织布局向其投险自是理所当然。事情的发展却非如此,学者顾柏荣指出在官僚派的杨宗濂主持期间,其认为保险是虚糜开支,因而未有购买保险,终因厂房失火以致损失惨重。[130]美国学者费维恺(Albert Feuerwerker)引述《北华捷报》1893年10月20日的报导,其指出「主管官员推断保险是浪费钱财,以至于在旧章程期满的时候,他仍没有修改,结果当他发现起火的时候,几乎纵入火中尤为令人诧异的是织布局并未投保火险。」[131]

  其实,早在1890年马建忠受命调查织布局经营状况时,就曾将织布局未保火险列入其改进织布局工作的二十条建议之一。[132]讽刺的是,布局与仁济和保险公司的关系密切,同是洋务运动的产物,仁济和亦是布局的债权人,但局方却没有购保,可见官僚出身的企业经营者,不懂商务、目光短视,而此时官僚的势力早已压到实业派,此令企业遭到不必要的打击,企业最终亦因失火而破产。此实为企业官僚化下的一大困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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