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稻作起源和历史神话传说——《中国稻作史》第一章(一)
第一章 中国稻作的起源、传播与分化
中国稻作起源的问题,是一个有待于不断探索的问题。迄今为止,明确了不少以前不清楚的或被忽略的方面,澄清了一些模糊或错误的观点。随着研究的深入和开拓,更产生了以前没有预见到的问题。扼要的加以回顾,可以看出经历了几个不同的阶段。最早是根据古书上有关神农氏教民种植五谷的传说,五谷之中包括有稻,神农氏被定为约距今5000年,因而不论国内国外都曾一度把中国稻作定为有5000年的历史[1]。这个说法已经过去,现在的研究已经从神农氏的迷雾中摆脱出来,把探索的途径伸展到各个与稻作起源密切有关的领域。
第一个领域是野生稻的调查和研究,栽培稻的祖先来自野生稻,要探索稻作起源,理所当然地要对中国境内的野生稻进行调查并开展研究,这方面的起步虽然较晚,但近十年来的进展很快,对于中国稻作起源有很大的启发和贡献。其次,自从瓦维洛夫1926年创立作物起源中心的学说,并认为某一作物的起源地应该到该作物的多样性分布中心去寻找的这一观点介绍到国内以后,云南省的水稻品种资源多样性引起了国内外的注目,对于探索中国稻作的起源成为另一种推动力。新中国建立以来,随着基本建设的勃蓬开展,各地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大量发现,其中有不少遗址出土了炭化的稻谷(米),为中国原始农业时期稻作的分布揭开了新的一页。特别是浙江省余姚县河姆渡遗址炭化稻谷的出土,时间早到距今7000年,引起考古界、历史界、农业界的注目,使中国稻作的起源问题,也成为考古界、历史界关注的研究题目。接着有人从历史语言地理的角度加入这个问题的讨论,也有人从少数民族和水稻的密切关系探讨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和稻作的起源。还有人从农业起源的角度探索稻作起源和其他作物的先后关系。每一个领域每一种不同的研究角度都为稻作起源的研究作出了新的贡献。
中国西南的丰富稻资源在自然地理中同接壤的泰缅印度阿萨姆地区,尼泊尔锡金等存在着类似的情况,因而中国稻作起源的问题实际上与亚洲栽培稻的起源已经密切难分,中国稻作起源成为亚洲栽培稻起源的一个重要内容。许多国外的学者更都是从亚洲栽培稻的起源和传播这个更为广阔的视野入手研究,对于阐明中国稻作起源和传播无疑也极有价值。
一、中国稻作起源和历史神话传说
在中国的古籍记述中,神农氏是发明种植五谷的传说人物,神农氏不仅发明五谷,也发明原始的农具耒耜,所谓“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耜之利,以教天下”[2]。“于是神农乃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燥湿、肥挠、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3]。传说中的神农氏,又称炎帝,姓姜,又名烈山氏。如果把神农氏不看作特定的某个人,而是氏族的一个代表,是反映了一定的历史面貌的。姜姓是以羊为图腾的姓,当是羌族的后支。烈山氏可与“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4]的记载联系起来理解,与原始农业的刀耕火种有关。历史上的华夏族是以姬姓的黄帝部落联盟和姜姓的炎帝部落联盟为基础,融合其他氏族而发展起来的。黄帝和炎帝最初活动于陕西、四川、甘肃之间的地带,以后黄帝族沿黄河北岸发展,炎帝族向黄河南岸发展。他们是仰韶文化的创造者,黄炎代表这一时期的部落联盟,大约处于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过渡的时期[5]。在这个时期,水稻栽培已推进到黄河流域,所以说神农氏教民播种五谷,实不能说明稻作的起源,实际上稻作的起源要早得多。
“五谷”一诃最初见于《论语》“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在此以前,《诗》、《书》都泛称百谷。古书上对五谷的解释也不一致,《史记·天官书》中提到五谷的注作:麦、稷、黍、菽、麻,不包括稻,汉以后的释五谷多以稻代麻,如汉赵岐注《孟子·滕文公上》中的五谷是:稻、黍、稷、麦、菽。五谷还有其他的不同所指,这里不俱引。从这一点来看,所谓神农氏教民播种五谷中如采取有麻无稻的解释,则神农氏便代表了北方几种主要谷物的发明者,和水稻无关。所以神农氏教民种稻有近5000年历史的引证,即使就古代文献本身看,也并非肯定可用的。
中国的另一个神话传说是所谓开天辟地的盘古氏。盘古是盘瓠[6]之讹改,盘瓠即葫芦。以葫芦为始祖的传说,盛行于西南少数民族中。如滇西南哀牢山区自称“儸儸”的彝族,至今还在屋里供奉代表祖灵的葫芦。彝族不仅把葫芦视为祖先的实体来崇拜,还把葫芦看作彝、汉、苗、傣各族的共同始祖。苗族的传说也认为苗、彝、汉、傣各族同出于一个母体葫芦[7]。河姆渡遗址以及崧泽遗址等和稻谷一起出土的都还有葫芦,上述各少数民族的共同信奉葫芦为母体,也共同种植水稻为主粮,联系到河姆渡遗址的水稻葫芦共存,和这些少数民族对原始稻作的传播的密切关系,这个盘瓠的传说实在比神农氏的教民播种五谷更有启发意义。
虽然我们不能从神话中去找农业或稻作的起源时间和依据,但有关农业和稻作起源的神话传说确实有不少值得我们注意的内容,给我们以启发。近几十年来,从文化-历史学的角度研究农业和稻作的起源中,有关的神话传说便引起一些学者的注意,进行搜集和分析。如德国的阿道夫·詹逊(Adolf E.Jensen,1963)把他收集到的有关农业起源(包括水稻)的神话传说归纳成两大类,一类称之为Hainuwele神话,另一类称之为Prometheus神话(前者暂译为“身体说”,后者暂译为“外来说”)。这个分类虽不完善,却有概括方便的优点。“身体说”的神话一般认为农作物(包括稻子)是从某个死亡的神或人的身体里萌生出来的,尽管作物的种类不同,方式有异,但都可归入这一大类。“外来说”的神话则认为农作物是从某个地方(一般多在天上)偷来或拿来的。
日本学者Obayashi Taryo专门研究分析了印度-太平洋领域的农业起源神话,采纳了詹逊的分类法并加以充实补充[8]。这里专就和水稻有关的内容介绍如次。Taryo发现,日本渡部忠世博士所倡说的水稻起源于从阿萨姆至云南一带山地的学说,与两种神话传说的分布地域竟然巧合,都在这个范围内或其周围区域。
在阿萨姆的Rengma Naga地区,关于稻谷的来源,说是在很早的时候,人们发现池塘里生长着水稻,于是人便派老鼠去取稻谷回来种植。从此,老鼠成了谷仓的一害。中国的传说则是,在一次洪水中上帝派一些动物送稻谷给人吃,这些动物中只有狗成功地把稻谷送到人手里。当狗在水中游泳前进时,它所带的稻谷慢慢都给水冲走了,只有粘在尾巴上的稻谷没有冲走。所以,此后人们种植的稻谷都是长在稻穗的顶端(尾巴上)。这个传说分布于四川、湖北、湖南、广东和江苏。广东有些地方,狗换成了老鼠。
这个狗和老鼠的起源传说集中分布在两处,一在中国云南,一在印度阿萨姆。它们都是起源于沼泽。另有少数分布在印尼的 Borneo和西里伯(Celebes)岛。后者可认为是前者的变种,时间上可能稍晚些。
越出阿萨姆和云南以外,传说中的老鼠或狗不是从水中而是从天上取得稻种。如越南山区的巴天人(Pa Theng)的传说,是狗、老鼠和猪帮助人从天上偷取稻种给人的,所以巴天人在稻谷收获后把第一碗米饭先送给老鼠、狗和猪吃。越南北部的芒人(Muong),印度尼西亚Borneo的恩加朱达雅克人(Ngaju Dayak)和云南的儸儸人也有类似的传说。离开阿萨姆、云南愈远,动物的种类便起了变化,不再是老鼠和狗,有的是蚂蚁,有的是鱼,有的是蛇,有的是鸟。
外来说中还有另一种说法,既非老鼠或狗的帮忙,也非上天的恩赐,而是稻谷自己会飞,飞到人间来的。这一传说分布于阿萨姆和印度支那的僚人中。据阿萨姆的阿奥纳加人(Ao Nagas)说,从前有一个黄金时期,人们不必背着沉重的稻谷回村,稻谷是会自己飞到谷仓中去的。僚人的传说则是,在很久以前的黄金时期,稻谷长得象南瓜那么大,成熟的时候,它们会自动滚到谷仓中去的。有一次管谷仓的一个懒惰女子,还没有打扫好谷仓,稻谷就滚来了,她骂它们来得太早,叫它们先回田里去。于是从此稻谷变得一天小似一天,再也不会滚动了,人们只得到田间去收割,背回来。
在东南亚的原始农业时期,除稻以外,当然还有其他粮食作物如粟、稗子、大麦、芋、椰子、面包果等。这些作物也有神话传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传说往往是几种作物同时并举,不象水稻只讲一种。而且讲几种作物并举时,往往不包括水稻。如中国的四川、西藏、云南、广西、台湾、琉球和日本都有粟、稗、大麦等的起源传说,不包括稻。也有稻的传说和其他谷物传说重合的地区,这种现象很复杂,似乎表明陆地旱作和水稻有不同的产生传说背景,但大体上也都分属于身体说或外来说的范畴。
稻谷是狗帮助人取来的这一支传说,随着稻的传入黄河流域而进入北方。《礼记·月令》:“季秋之月……天子乃以犬尝稻,先荐寝庙。”郑玄的注只说:“稻始熟也。”不提为什么以犬尝稻。这表明到汉朝的时候,这个少数民族的传说已因汉化而消失了,作为古老的仪式则保留下来。
神话传说愈幼稚,愈远离现实,反映了它的时间愈早,愈“真实”(指保留神话的原貌)。反之,神话传说愈具体、愈符合后世的实际,反映了它已经过后人不断的“修改、补充”,使之“完善、合理”,其实恰恰表明它已失去原来面貌。所以象神农氏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又教民制作耒耜,种植五谷等等,无疑是黄河流域有史以后,文化发达了,人们为了追溯、解释农业起源所作的一再“加工”的产物。从这个角度说,探索神话传说中的稻作起源时,应到南方少数民族的传说中以及如古代《山海经》中去探寻,可能更为合适。而且这种探索必须在视野广阔的、宏观的、与相邻的考古学、民族学、语言学以至现代的作物遗传演化的联系中去分析,才能有可资借鉴的发现。
注释:
[1]德康多尔(de Condolle,1886)在其《农艺植物起源》一书中指出中国神农氏在公元前2800~前2700年已知道种植五谷(包括稻),以后Watt(1892),Roscheviez(1931),Wolf(1959)等重引这一说法。中国丁颖主编《中国水稻栽培学》第一章也提到神农氏种稻的史料。
[2]《易·系辞下》。
[3]《淮南子·修务训》。
[4]《孟子·滕文公上》。
[5]梁钊韬:《百越对缔造中华民族的贡献》,《中山大学学报》哲学社科版,l981,2。
[6]《后汉书·南蛮传》记有盘瓠故事的细节。
[7]刘尧汉:《中华民族的原始葫芦文化》,《彝族社会历史调查研究文集》,1980,民族出版社。
[8]Obayashi Taryo,1985,Myths of Agricultural originf in tho Indo-Pacific Area:A Culture-Historical Approach,East Asian Cultural Studies vo1.14,No.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