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史和世界史体系
关于开展“世界史”研究的几点思考
钱乘旦
(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一、“世界史”的内涵
“世界历史”在我国通常指除中国以外的其他国家的历史,也就是没有中国的“世界”的历史。在实践中,它往往成为许多国家历史的相加,若能把所有国家加在一起,就组成一个“世界”(事实上这一点在我国目前还做不到,对很多国家的研究现在还属于空白)。
但我现在提倡的是建立一个新的“世界史”分支学科。我说的“世界史”,不是指在我国学科分类中人们通常所熟悉的“世界历史”,而是从全世界的角度,来观察人类历史的整体发展。这应该是一个新的学科分支,它的地位和“国别史”、“地区史”及其他分支学科同等,但有它独特的研究对象。这个学科考察人类的整体历史,考察人类文明在不同地区的产生、发展、交往、对抗、融合、扩散等过程。它探讨一个地区的文明,对其他地区产生了什么影响?不同地区人类的不同生存方式,除了它们各自的特点与发展逻辑外,是否还存在横向的互动?人类历史是否存在运行轨迹,如果有,是什么?等等。这些就是“世界史”应该主要关注的问题。
总之,这个新的分支学科关心的是世界整体的历史,它不是地区历史和国别历史的相加,而是对人类历史的总体观察与思考。
二、“世界史”的过程
从“世界史”的角度观察人类文明的发展,可以看出它经历着“从分散到整体”的过程。
吴于廑先生曾提出“世界历史的横向发展”的概念,他说这是“指历史由各地区间的相互闭塞到逐步开放,由彼此分散到逐步联系密切,终于发展成为整体的世界历史这一客观过程。”(注:吴于廑、齐世荣主编:《世界史》“总序”,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吴先生提出“从分散到整体”的世界史观,为我们理解人类的历史发展提供了很好的思路。
我在《前资本主义世界发展:东方普遍性与西方特殊性》一文中,曾提出人类文明的发展经历了由点到面、由面到片、由片到圈、最终组合成世界文明的过程。(注:《世界历史》1991年第2期。)自文明形成到资本主义出现,人类经历了“点”、“面”、“片”、“圈”的文明发展;资本主义的作用则是把“圈”进一步扩大,引导出一个“世界文明”。我曾引用马克思、恩格斯的这一说法:“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的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文明制度,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55页。)马克思、恩格斯在其他文章中也多次表达过同样的思想,即资本主义构造了“世界历史”。因此,从“世界史”的角度看问题,“圈”的限制被资本主义突破了,历史继续其“从分散到整体”的发展。这个过程至今仍在延续,这就是所谓的“全球化”。
三、“世界史”的分期研究
根据以上对“世界史”内容与过程的理解,我认为我们对世界历史几个公认的分期阶段可以做以下认识,从这些认识中可以确定“世界史”分期研究的对象、内容、范畴和侧重点。
1. “上古时期”——文明产生的时代:
文明的产生与农业的出现密切相关,一般的说法是人类最早的农业大约产生于一万年前的两河流域;世界上有几个独立的农业起源区,它们形成的时间不同,例如在中国,农业大约发生在七八千年前。(注:这只是一种说法。此处不讨论农业的起源及其时间,因此不作展开。使用这种说法只是想说明问题。)农业的产生直接引导文明的出现,因此人类的史前史与文明的出现由农业的产生而得以贯通。文明最早出现的时候只形成于极小的地域内,因此只能是一个“点”。此后,如果具备条件,“点”会扩展为“面”,“面”再散布为“片”。文明的黎明期就是由“点”到“面”、由“面”到“片”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人类的“上古史”。
“点”的文明不可能长久存在,文明在地域上的扩张是其最终确立的保障。地域上的扩张需要有一些必备的条件,其中重要的两条是:(1)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同时出现多个文明的起源,形成相对密集的状态;(2)由此而导致各起源之间经常性的接触(包括暴力冲突与和平交往),从而形成早期文明间相互的碰撞、交流与对比,引发前进的动力。
因此,站在“世界史”分支学科的立场上,对人类上古史的研究其主要关注点就应该是:人类早期文明是如何产生的;不同地区的各种早期文明各有什么特点;它们如何从“点”发展到“面”、再发展到“片”?
2. “古典时期”——文明的早期发展与“固化”的时代:
“片”和“面”的文明继续碰撞,通过冲突与融合,形成了更大规模的文明区,覆盖了更广大的人类生存地域。原先在“点”、“面”和“片”阶段上文明相对孤立、被非文明地带割裂的状态逐渐消失了,形成了连续大范围地区中具有共同特征的文明形态,即“文化圈”。在“文化圈”形成过程中需要有两个必备因素出现,一个是庞大的国家体系——帝国,另一个是占主导地位的统一的价值体系——某种特定的宗教或意识形态。其中前者充当了文明的有形载体,后者充当了文明的无形载体。有形载体和无形载体在“文化圈”形成的过程中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往往缺一不可。到“文化圈”形成时,农业文明就扩张到它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了。
古典时期结束时,世界上形成了四个文化圈,即“东亚文化圈”、“印度文化圈”、“西亚——北非文化圈”、“欧洲文化圈”,分别以儒学、印度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作为各自统一的意识形态。相比之下,统一的意识形态比帝国更重要,因为帝国是可以瓦解的,而价值体系一旦形成,便会经久不衰。价值体系的固定指示着一种文明的“固化”,标志着一个“文化圈”的形成、并有别于其他文化圈。较晚时候,在南美也出现一些相当发达的人类文明,并扩张到相当广阔的地域,但由于它一直未能形成占主导地位的价值体系,未能将这种体系推广到地域相连的广大地段,因此最多只能算一个“准文化圈”。
“世界史”分支学科对“古代史”的研究,其着眼点应放在各文化圈形成的过程上——它们如何形成、各有什么特色,社会、经济发展状态如何,价值体系如何形成并如何传播、如何占据主导地位,以及各文化圈之间有哪些接触、哪些互动等等。
3. “中古时期”——文化圈的巩固与发展的时代:
在“中古”时期,人类的历史主要在各文化圈内部发展,每一个文化圈在地理上仍旧扩张、但都扩张到各自的极限,在当时的技术、生产水平下,都遭遇到无法逾越的地理障碍。每一个文化圈内部,社会、经济、文化都发展到相当成熟的水平,形成了行之有效的管理与运行体制。在文化圈内部,地区之间可以有相当大的差异,但因相同价值体系的存在,地区间的共性特征还是很明显的——共性是相比于其他文化圈而言的,异性是相比于文化圈自身内部而言的。
每个文化圈都有自己的发展轨迹,都按照各自的发展轨迹运行,并不存在一个全世界都共同遵循的发展方向。农业文明是所有文化圈的共同之处,在农业文明的大前提下,各文化圈呈现不同的特色。文化圈之间交流很少,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互隔绝的(基督教文化圈和伊斯兰文化圈之间接触较多,竞争也相对激烈,这是一个例外)。
很难将不同文化圈的发展水平进行比较,但如果一定要进行比较,可以看出东方长期超越于西方。在中古时期,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文化圈几乎一直走在世界发展的前列,这是一个公认的事实。如果对此没有异议,那么原因是什么?在中国,统一的帝国与统一的意识形态长时期高度地结合,这应该是其根本的原因。
因此,作为一门新的分支学科的“世界史”,它对中古史的研究应该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研究各文化圈内部的发展及变化、文化圈内部的各种关系;二是对各文化圈作横向的比较,经比较而显示各自的特色。
4. “近现代”——世界实行“现代化”的时代:
“近现代”在西文中其实只有一个表达法,即” the modern times” (请注意复数)。
在资本主义发生之前,人类从分散到整体的历史发展到“文化圈”,已经经历了巨大的整合过程。自资本主义突破文化圈的限制起,一个“世界文明”开始构建,这就是“现代化”的过程。
“现代化”首先发生在少数几个西欧国家,但它一经出现,就具有强大的扩张力,结果到20世纪,它已经覆盖了整个世界。“现代化”造就了一个整体的世界,“从分散到整体”也进入它最后的阶段。
在这个阶段上,西方因先行而占据优势,超越东方,控制世界。非西方国家为摆脱西方的控制而进行反抗,奋起追赶,急于完成现代化。“近现代史”呈现的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非西方是被强制纳入“现代化”的,所以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了自己原先的运行轨迹,表现出比较明显的“断裂”现象。但西方也是在背离自己的传统后进入“现代化”的,因此对整个世界来说,现代化是对“前现代”的明显背离,引发出人类社会的巨大变动。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因为现代化意味着文明的整体转型,它缔造着一个“工业文明”。
作为分支学科的“世界史”,它对世界近现代史的研究就应该展现世界现代化的完整过程——它的起源、演进、发展、推行;探讨各国现代化的不同道路,各自的特点;研究现代化的后果,成功与失误;回溯现代化在全球的扩张、扩张过程中的冲力与反冲力,等等。
把“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观察,展现“整体的历史观”,这就是“世界史”分支学科应该力图去做的事。我觉得我们已经迫切需要这样一个学科分支,以便把人类历史作为整体现象来对待;应着眼于相互的关系、宏观把握时间与空间,而不只是把各地、各国的历史加在一起。只有这样,才能对人类历史有更全面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