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草料场的火烧不死林冲

  社会愈黑暗,果报思想愈流行。

  中国的小说不管怎样地诲淫,或怎样地诲盗,其结局无非证明“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太上感应篇》、《科场异闻录》、《阅微草堂笔记》固不必言,甚而至于正史里面,也含有果报的思想。看吧!“殷羡字洪乔,为豫章太守,都下人因其致书者百馀函,行次石头,皆投之水中,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为致书邮。’”人家托他寄信,是何等郑重的事,殷羡竟投在江中。但是报应不远,其子殷浩竟以空函,不能出仕了。浩有虚誉,朝廷拜为将军,将兵北征,然师徒屡败,粮械都尽,桓温上疏数浩之罪,遂坐废为庶人。“后温将以浩为尚书令,遗书告之,浩欣然许焉。将答书,虑有谬误,开闭者数十,竞达空函,大忤温意,由是遂绝”。这不是果报,是什么?

  《水浒传》也有不少的果报的话,比方林冲无辜受刑,充军沧州,高太尉又派陆谦设法陷害,这个时候,林冲生命危险极了。然而“天理昭然,佑护善人善士”,一场大雪不但救了林冲的生命,且使林冲手刃了卖友求荣的陆谦(第九回)。痛快!痛快!

  不但小说,就是正史也有果报之言,司马懿受两世托孤之命,就友谊言,亦应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而乃欺凌幼主,诛戮大臣,子师废齐王而立高贵乡公,昭弑高贵乡公而立陈留王,每乘废置,窃取威权,三世秉政,卒迁魏鼎,其创业之本异于前代。“晋明帝时,王导侍坐,帝问前世之所以得天下。导乃陈宣帝(司马懿)创业之始及文帝(司马昭)末高贵乡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前此,“欺他人孤儿寡妇,狐媚以得天下”,现在生儿(惠帝)愚暗,而又为其后(贾后)所制;前此,杀害曹爽,使曹家兄弟不能屏藩王室,现在则八王作乱,骨肉自相残杀,而亡国之日,“宋受晋终,司马氏遂为废姓”,可谓惨矣。而“齐受宋禅,刘宗尽见诛夷”,报应又不爽了。隋夺宇文(北周)天下,而弑隋炀帝的便是宇文兄弟(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唐夺杨(隋)之天下,而乱唐之政治的则为杨家兄妹(杨国忠、杨贵妃)。冥冥之中似有安排;这个安排似非出自神的自由意志,而是基于因果法则。

  中国古代是一个黑暗的社会,处处有土豪劣绅的压迫,处处有奸官恶吏的鱼肉,中国人民数千年来历受摧残,已经失去勇气,毫无抵抗的能力了。自己既然没有能力抵抗,要求社会同情么?“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成为中国的格言,谁肯出来代抱不平。何况中国社会既然黑暗,一举一动稍不留心,就有家破身亡的危险,则各人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当然“危行言逊”,不欲多管闲事了。要求官厅援助么?中国古代有一种最高的政治原则,叫做“无为而治”,因此,在中国做官,最紧要的,不在于“做事”,而在于“对付人”,你能够应酬周到,与上大夫言,“阖阉如也”拍马,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吹牛,则大家将推许你,而你的官运也亨通了。中国人称才为“人才”,其意就是指“才”也者,是“对人的才”,不是“做事的才”,“人才”太多,“事才”太少,这是中国政界腐化的原因。“才”既然不在于做事,而在于对付人,那末,发生一个问题,当然要看对方是何种人物,本“不得罪于巨室”的宗旨,宁愿坐看被压迫者之被压迫了。

  社会不敢援助,官厅不肯援助,中国的被压迫阶级将永久没有出路么?因此,中国社会遂流行一种侠义小说,希望有侠客出来,替天行道,扶弱锄强。在政治修明的国家,侠义小说绝对得不到人家的欢迎,因为一面有健全的舆论,监督政府,同时又有贤明的法律,保护人民。无辜的人受了压迫,法律自能保护,万一法律不能保护,则舆论必攻击政府,使政府无从逃避。因此之故,侠客毫无用处;不但没有用处,并且侠客之“越俎代庖”,亦为法律所不容。由此可知侠义小说的流行,乃是暗示社会的黑暗。在黑暗社会,有了一位侠客,扶弱锄强,当然容易得到群众的信仰,而被尊为无冠的皇帝。

  但是侠客是不能强求的,一部二十四史共有几位侠客?黄天霸、白玉堂只是小说家的寓言,哪里有这样的人物?侠客既不可得,群众的思想就不能不转变了。他们受了压迫和剥削,既不敢希望政府制裁,又不敢希望侠客援助,他们只希望冥冥之中,有一个万能的神,代他们伸冤,于是就发生了果报的思想。所以果报思想的流行,也不过表示社会黑暗到了极点罢了。

  但是中国的果报思想又和别国的果报思想,稍有不同之点。耶稣教的最后审判,乃在于遥遥的将来,佛教的轮回也放在来生。反之,中国的果报则在现世。看吧!《科场异闻录》、《太上感应篇》无不说明现世的报应。报应不放在来生,而必放在现世,实因中国人民受难已久,来生之事既不可知,而最后审判又复遥遥无期,倘若没有现世报应,则不但不能威吓压迫者作恶之念,且又不能减少被压迫者忿忿不平之气。民众们,镇静吧!报应就在眼前!《红楼梦》上说: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实与《新约圣经》上说:

  “尔们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上帝的国是尔们的。尔们饥饿的人有福了,因为尔们将要饱足。尔们哀哭的人有福了,因为尔们将要喜笑。……但是尔们富足的人有祸了,因为尔们受过安慰。尔们饱足的人有祸了,因为尔们将要饥饿。尔们喜笑的人有祸了,因为尔们将要哀恸哭泣。”(《路加福音书》第六章二十节到二十五节)

  有异曲同工之巧。报应既然这样威灵,民众们何必出来作反动运动呢?宗教的作用在此,支配阶级提倡宗教的理由也在此。

  然而因此,却救了林冲的命,所以有人说,中国小说没有真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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