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的农村》第四章 谷类(上)

  麦亦曰麦子,又名小麦,此物倒用不着考究,三代时名曰麦,现在仍名曰麦,历朝都没有改过称呼(《诗经》中有“贻我来牟”一语,这个来字虽指的是麦,但是别号的性质),不但中国人整吃了四千多年,而世界各国亦无不有之。据农业家云,全地球都算在一起,哪一天都有新麦上场,且是无论哪一个民族,都很爱吃。华北麦子讲究秋种见熟,因为他在田中时间很久,所以种植的情形,与其他的谷类都不同,播种的早晚极要斟酌,如吾乡的农家谚语,则曰: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麦子正当时。

  但稍南稍北又各不同,大致南北相差几百里路,播种的时间,就可以差一个节气。也可以说是以播种较早为合式,播种早天暖,出苗后容易滋权,每粒可以滋生五六个权,每一杈出一穗,自然是合算的多,比方播种的晚,则每亩用种子须三升余,因天寒不易滋生,故不能不多下种,否则不够苗,算是白耽搁了地力。故农谚又有两旬曰:

  稙黍晚麦,不收莫怪。

  然亦不能太早,有时天暖的时间稍长,倘种太早,则可以躜莛(即是伸了节),那就完全丢掉,因为既已伸节,则冬天必要冻死,次年不能再生了。

  麦子比其他谷类还多一种病,即名曰丹(大致是由蕈字讹来,古有麦蕈之名,又名松露或即此,科学中有此字)。这种丹生在麦子秀穗的前后,当然是一种微生物,有黄白黑三种,生时所有叶上,都是满的,黄丹较轻,黑丹较重,故谚有两语曰:

  黄丹收,黑丹丢。

  黄丹未必能收,不过比黑白两种较轻耳。然若生于麦粒灌成之后,则实在没什么伤损,若生于初秀之时,则吃亏亦不会小。此外如吃叶的虫蝗等灾,则可以说是没有,因为虫蝗生殖时,天气已暖,麦叶已黄而较老,其他的植物,叶秆都很嫩,虫类当然是吃嫩叶,于是麦子便不至受灾。尤其是蝗虫一种,须俟初秋方能繁殖也。华北普遍又有三句谚语曰:

  麦子剃头,高粱没牛,谷叶如油。

  意思是割麦子之时,则高粱秸秆已有六尺多高,牛站在田中已看不见,所以曰没牛。谷子叶正在青而嫩之时,厚而润,真等于有油卖,虫蝗有这样好的东西吃,当然就不去吃麦子了。这总算是麦子较便宜的地方,不过虫蝗两种灾害,也不是年年有的,其他谷类受这种灾害时也并不多。

  麦子在种的时候,虽然较为省事,然收割时则往往有麻烦,多是因雨的关系。麦子最喜春天落雨,农谚有一句曰:

  春雨贵如油。

  不但麦子喜春雨,所有谷类,都是需要春雨,因华北雨量较小地干,倘无春雨,则通通不能播种,所以书中也有春雨贵如油等句。农谚又有两旬曰:

  骑着清明一场雨,又有麦来又有秋。

  因为此时若落一场透雨,各种秋季熟的谷类,都可播种,而麦子亦在过了冬,幼秧正长之时,经此一雨,便可保险准能秀穗,以后有雨固然更好,即无雨亦可见粒实,所以农家又有一句极普遍的谚语曰:

  麦收八十三场雨。

  此语乍看不容易明了,意思是八月十月三月,在这三个月之中,每月落一场雨,麦子便可收获。八月正是麦子要播种之时,倘地干则不能播种,得一场雨,便可普种。农谚中又有两句曰:

  种上便是收获的一半。

  既能种上,便不易全丢,所以八月这一场雨,是极重要的。又有几句农谚曰:

  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有雨多耩麦。

  意思是头伏有雨多种萝卜,二伏有雨多种白菜,三伏有雨多种麦子。老农多说,头二伏之雨因天气热容易干,三伏之雨因快到时季闭塞之时,倒不容易干,尤宜于耩麦。三伏乃正在八月的时候,所以八月雨最重要。

  十月之雨,为何这样重要呢?此非华北人不容易明了。到十月则天冷将要冻冰,此时落一场雨,渗在地下,即冻成冰,不会再腾散,一冬可以不干。这个名词,又叫做底雨,意思是根底下有了雨。农夫常说,麦子有了底雨,则绝对不会扔掉。若落雨太早,则水分已经腾散之后再冻冰,则土仍是干的,虽有雨亦无大用;倘落雨太晚,地已冻冰,则再下多大雨,也渗不入地中,等于白下;十月中的雨都渗入地中成冰,至次年春天开冻,方能腾散。自开始腾散,到腾散完毕,至少也有一个多月的工夫,所以十月这一场雨是十分重要的。

  三月这一场雨,尤为重要,倘有年前十月之底雨,则此时腾散的尚不多,三月再有一场,与底雨之水分已接上,以后有雨固好,即不再落雨,亦可保到麦子成熟,所以农谚中又有:

  麦收三月雨。

  此语唐诗中已有之。麦子在年前冬天的时候,雨大雨小没什么要紧,也可以说是雨越多越好,虽大水亦不要紧。可是到春天,躜莛伸节之后,雨大就要吃亏了,尤其怕田中有明水,农谚中又有两旬曰:

  寸麦不怕丈水,尺麦却怕寸水。

  麦子伸节之后,经水一泡,是必死的,所以有此谚。这虽然是一种致命的灾害,但还不要紧,因为北方难得有这样大水,春雨不会有这样大,春天更不容易决口,所以百十年之间,不见得这么一次。可是有一件极容易受的灾害,就是麦子将要成熟时落雨,因为此时一落雨,则麦子是必要死的。麦子正式的成熟,是麦芒抱攒,叶穗颜色都是黄而带红。将熟之时,倘一落雨,则麦芒四外伸张,叶与穗都发白。一有此现象,则几天之内,便干而死矣,如此一来,粒实未能灌得十足,已经有了损失。所以农谚中又有两旬曰:

  雨前十成年景,雨后没有年景。

  三天前十成年景,三天后没有年景。

  意思是倘不落雨,则可以有十成年景,落了这么一场雨,便变的没了年景。固然不能说因为此雨不能见粮实,但其情形则几几乎等于毫无收获。因为麦子一死,则必须赶快收割,稍晚三两天,穗已干得炸开,麦粒可以自落于地。这种情形发现还较少。然割了麦子,便须用麦子捆,这个名词叫做约儿,或曰捆约,秋天有别的东西替代,如用高粱秸则何物都可以捆,麦秋则无,只好用麦子捆约,但稍干则脆而易断,不能用了,如此麦子割下,势必散着装车,则损失太多了。所以在这样情形中,必须赶紧雇人收割,家家赶紧雇人,人不够用,工价必涨,麦秋人工的价钱,有时高出平常十倍。麦秋二字见《礼记·月令》,曰孟夏麦秋至。粒实未能灌得十分饱满,已经减价,再加收割的工价及种种损失的耗费,则将来粜麦之价,与耗费之款,几几乎相等,所以有这样的谚语。再者还看两种谚语曰:

  争秋夺麦。

  麦秋要抢旱,十天可以完,一月完不了。

  前边所谈是收割时的情形,这两种谚语,是说的登场以后的情形。麦子运到场中,先铡为两截,上半截连麦穗滩于场中晒之,晒干便轧场,轧过粒实即离开穗,把秸秆起去,只留麦粒与麦壳等,用簸箕迎风扬之,麦皮糠等较轻,被风吹开,静粒实落于一处,再经人扇扫,则只剩干净麦粒。装袋入困,麦秋工作才算完了。如此则运到场后,不到十天工作便可完竣,所以他说十天可以完。但这是运到场后,未遇落雨,极顺当,极痛快的情形。倘一遇雨,那麻烦可就多了。麦子运到场或稍耽搁未晒干,便遇雨,则因场湿,几天不能晒。不但不能晒麦子,连场都不能轧,必俟稍干,再铺上一层滑秸,用碌碡轧之。此即《诗经》中“九月筑场圃”之筑字,场轧好方能晒,倘再落一场雨,又要耽搁几天,于是一个月也完不了,所以谚中有此语。不但完不了,而且因麦潮不能晒垛成堆,中心便要发热,麦子便可腐败;外面的因有风不至腐败,然因大潮亦可发芽,则损失太大了。所以谚语中又有两旬曰:

  有钱难买五月里旱,六月里连阴吃饱饭。

  这两句谚语都有两种意义,上一句是无雨则麦子可以很顺利的收入困中,二是其他稙庄稼,夏至节以前都不喜大雨,因雨水多则秸秆长的太快太长,不但消耗地力,且秸秆水分大,脆而易折,所以宜于稍旱,不至生长太快,借以储蓄力量。这个名词叫做蹲一蹲。下一句是说庄稼到了伏天也该长了,所以用雨,二是晚庄稼一出苗就得赶紧长,不容耽搁,因为他自播种到收割,中间不过八九十天的时间,稍一耽搁,便要晚熟,以至遇冷吃亏。倘六月里雨足,则可及时长成,所以有此谚。

  以上都是种麦子为难的地方。在场中的一段,大地主还稍能躲闪。因为麦子虽怕雨,但果经晒一天,虽不能轧,也很难再发霉,大地主因怕遇雨,多先不轧,晒一天便堆起来,再晒别的。都晒过堆起,虽耽搁十天八天也不要紧,遇好天再晒再轧,轧出来亦可先不扬,也堆起来。因为麦的皮壳最能隔雨,多大雨也湿不下二寸的,所以也不至受大损害。小地主因种种关系,则无此力量。不过在收割一段,则小地主稍占便宜,麦子将熟,遇到落雨,则他自己收割,白天割不完,夜晚可继续工作,好在不用花钱雇人。大地主则非雇人不可,因为他有钱,工人乐得的管他多要几文,他无法不雇,只好多花几文,这是他吃亏的地方。以上不过大略谈谈,再往详细里谈,则太舰缕了,好在可以意想得之。

  种麦子这样费斟酌,何以还这样普遍呢,原因很多,兹分析略谈如下。

  一是国人吃他,已经有了四千多年的历史,不但爱吃,而且有了习惯,所以家家都要种一些。前边所说,一年吃不到白面者占大多数,但是得不到吃,并非不爱吃也,自己种几亩,便可够一年过节解馋的了。然贫穷人家,还要卖一部分,以换杂粱,因为一斗麦之价钱,可买二三斗高粱也。

  二是为尽地力。如种其他谷类,则每年只可种一期;果种麦子,则再年可以种三期,即是前边所谈,春季种上稙庄稼,秋季收割,便种麦子,次年初夏收割,又种晚庄稼,晚秋收割,两年三期,一些用不着勉强。

  三是省工。播种之后,就等候收割,中间没有工作,不用去苗,不用去草,所以大地主尤乐种之。

  四是省肥料。据老农云,并非麦子不用肥料,但他根深,可以吸收下层土中之肥料,则可以俭省地面一层之肥料,这于后来种别的谷类,也是有大益处。倘每年只种一次麦子,中间不种别的,即可不施肥料,此名曰留麦,大地主最爱如此种法。

  五是不怕雨涝。河水决口固然毁庄稼,而淫雨毁的也不轻,但这种灾害,都在夏秋两季,在华北冬春两季则不会有的,所以农人常说,种麦子最保险。

  六是秸秆值钱。秸秆之下半截,只是燃料,没什么别的用处,上半截则用处极大,抽出麦莛可以编物,中国草帽,外国草帽,都用的极多,尤其是中国旧式草帽,农人可以说是每人必有一顶,用项极大,且都用小麦莛,不用大麦莛。此外还可以编制许多种器具及玩具。麦秆经碌碡轧过后,外皮已去,本身之皮,含玻璃质极多,非常之滑,所以特名曰滑秸,用项更多。最要者为造纸。北方有一种草纸,形如现在之马粪纸,但更粗,即是用滑秸加蒲棒及石灰,再加水蒸之,滑秸腐烂,抄为草纸,用处极多,难以尽述。再则和泥也离不开他,北方盖房,房顶必加六七寸厚之泥,借以隔寒隔热,此泥必夹杂滑秸,等于石灰必搀麻刀,否则易裂。总之是用处极多,不必尽举。最微末的是用以筑场。筑场之法,自周朝到现在,可以说是没什么变化。当麦子及秋天各种庄稼未登场之前,必须先把场地耙松,用概盖平,泼水稍渗,即在地面铺上一层滑秸,用碌碡轧平即妥。倘无滑秸,则不但泥黏碌碡且轧不平。每年至少轧两次,倘遇落一场雨,则必须加轧一次。而且是家家必用,贫户人家,自己没有,则借他人的用之。总之是非有不可,因为其他秸秆稍硬,轧场不能平,且不够滑不够坚,轧时容易折断,容易黏在土内。所以无物可以替代他。

  七是可以稍分秋季之忙,各所有田地,一点麦子也不种,都种秋季的庄稼,则秋季太忙,而麦熟之时,自己一点事情也没有,未免闲忙有点偏枯,且只看人家都忙,自己更难过,所以多数人家都要种一些。

  因为以上种种情形,所以都要种若干,若极穷之家,无力种者,自然是不能种,但可以尽力拾麦,则每年也可以吃几顿白面,这件事情也值得略谈一两句。收割麦子时,短不了折断遗在地上之穗,专有妇女来拾此,这种风气自汉以前就有之(但我忘了出自何书),所以不能拦阻。若只有割麦子之工人,那是绝对拦不住。有主人在旁,可对大家说明,俟捆好之麦运走方许拾,盖怕有人偷抽捆中之麦也。有的年头,一位妇人可拾一二斗麦子,约八九十斤,于贫寒之家,也不无小补也。

  麦子因历史久地面宽,当然是种类很多,但大普通可以分为两种:

  一是白麦,这种麦皮白故名,其中又分许多种,大致以山西、河南两省的为最好。白麦出面多,颜色白,好吃亦好看,所以磨面厂都愿买,山西及河南北部者更受欢迎。

  二是红麦,这种麦皮发红,故即名红麦。皮较白者皮微厚,出面较少,然面之力量,较白麦大得多,所以炸油条,洗面筋等等的商人,则非此种不可,因油条发的大、面筋出的多也。这种吾乡往南一带,出的很多且好,特名曰御河红麦,简言之曰御河红。

  此外又有所谓花麦,但系白红两种花粉乱配而成,不能另算一种,且系白粒红粒搀在一起,并非一个麦粒之上特有花纹也。

  麦子的吃法。麦子既不能碾米,又不能碾糙。按白麦也分两种,一种麦仁较硬,呼为磁儿麦,但这种较少;一种麦仁是面,不能碾米,这种极普通。这与玉米大致相同,磁儿麦虽可碾米,但产量少,也就无人用他碾米了。书中有麦米麦仁等名词,但大致都是大麦,非小麦也。小麦只可以磨面,面之外只有两三种吃法,但都是临时的吃法,不能算是正常的食品,例如:

  麦粥 把麦子连皮碾碎,用以熬粥。这与西洋之麦皮粥,可以说是一样,但彼系用油麦碾成,此则用小麦。这倒是家家必吃,很普通的食品,但只是刚割麦子之时食之。华北民间的习惯,是收拾什么就得给工人什么吃,比方刨白薯就得吃白薯,割麦子亦然。但麦子刚割下还太湿,不能磨面,只好先磨碎熬粥,可是也很好吃;过几天稍干,能够磨成面时,则都要吃发面馒头或包子,谁也不肯用以熬粥了,所以说这只是临时的吃法。

  碾转 亦曰碾转子。这也是华北很普通的食品,但也是刚割麦子之时才制此。因为有尚青而未成熟之麦穗,不但不能磨面,连熬粥都不好吃,于是把他检出,用手把麦粒搓下,入笼蒸熟磨之,不能成面,都碾成条而下,用蒜、盐、醋、黄瓜丝等拌食,光吃或就馒头做菜品食之皆可。用成熟之麦粒,蒸熟做此亦不错,但多因他已能磨面,便不肯如此制法了。所以食此都是在麦初熟时,以后就没有吃的了。倘麦子成熟的好,青穗太少,亦值不得制此,则吃者亦很少。

  面 亦名白面,新名词曰面粉。他的吃法可就多了,吾乡一带的吃法,不过几十种;山东省发面的吃法,就有七八十种;山西省发面的吃法,也有四五十种;总括华北吃法,约有几百种。若连饭铺、蒸食铺、点心铺等处所做之食品点心等都算上,恐怕有千余种。但这些情形几几乎人人知道,不必叙述,且在后边食品部分中,想着详细谈谈,此处若写的太多,恐怕有犯重的毛病,只好从略了。况且麦子是全世界所有人类极重用极普通的食品,其吃法不必照其他谷类那样介绍了。还有一层,就是吾国历代传流下来的学说:麦子秋种夏熟,中间经冬春二季,是四季的节候,完全经历到了,所以特别好吃。按是否如此,虽不敢定,但怎样做法也好吃,却是毫无疑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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