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的农村》第四章 谷类(上)

  黍,又名黍子,此在五谷之中,大概是发明最早的一种,也特别普遍,所以古代杀鸡为黍的这种记载也较多。且周朝名为黍,一直到现在还叫做黍,是四千年来,名字也没有变更,不过古来的解释中,有些差的地方就是了,例如《字汇》曰:粟属,苗似芦,高丈余,穗黑色,实圆重等等,这或者是照录的《诗经》中《黍离》之注,照这种解释,完全就是高梁了。

  五谷之中,都有黏与不黏之分,如黏高粱、黏小米等都是,但都未另起名称,至今还是如此。惟糯与黍则另有名,糯即是稻,不黏为粳,黏者为糯。而糯也是后来的名词,惟黍与糜是同类,糜即古之穄,亦是后来之名词,糜则更晚,是糯之名统于稻,而穄之名统于黍也,且糜字从黍,更是黍之附属品了。

  黍性黏,自三代已成定义,然宋严荣所著诗辑云,黍有两种,黏者为秫,不黏者为黍,这是显然的错误。而《说文》黎字下之注则曰,履黏也,作履黏以黍米,是古人早已拿他作糨糊或胶用矣。尤其是字书,如《康熙字典》,黍字部中从黍之字,约有四五十个,而多一半都作黏字解,是黍不但性黏,筒直是可以代表黏字了。

  黍子因有四千年的历史,当然是很普遍的了,普遍是普遍,但还不及高粱、玉米、谷子、绿豆四种,这四种是家家必要种的,黍子则不一定。大致是种黍子者,都是稍为宽裕之家,因为过年都要吃一些黏糕,用黍子米或面制造较为方便,如自己不种,还须再买。乡间小户人家,对于买粮实一层,是很不容易发现,一则他没有现款,二则他以为面子不好看。他们的思想,与城池中人整翻一个过,城池中人以为买东西,是有面子的事情,卖东西则以为很不好看。乡间人对于粮实则不如此,他以为卖粮实是好看的,足见他家有余剩粮实可售,若买进,那是没有吃的了,所以他以为很难过。必要时可以问邻家借一些吃,这倒是常事,或邻家需要他物,互换亦可,这正是乡问朴厚的古风。虽有这许多情形,但贫寒人家地少,只种高粱等物还不够吃,哪有余田种此呢?所以也只好不种。稍宽裕者则必要种些自用,或可届时与人以方便了。若大地主则是必要种的,也有他的原因。一是预备自己开糖坊,大地主田地多,肥料不够用,从前没有化学肥料,都是靠牲畜来造,造糖所剩之渣滓,用以喂猪,猪当然便能造粪。造糖之法,需用大麦芽,所以名曰麦芽糖,然用麦芽较少,用黍子较多,凡计划多养猪造粪者,不外制烧酒、团粉、芽子糖三种,果做某一种,也是各有所宜,例如他家中向有糖坊设备的,他当然仍以制糖为驾轻就熟了,所以他要多种若干,固然或尚不够用,但比全数都靠外买,就便宜多了。二是也要与大家一种方便,吾乡一带数百里内,所有笤帚都是用黍子秸秆所制,尤其是扫炕及磨面碾面时所用者,更是非用此不可;但这些秸秆,绝对没有人花钱买过,都是由大地主赠送。黍子成熟,收割运到场,用铡刀铡为两截,下半截无用,只作燃料,上半截带穗,晒干用碌碡轧过,粒即离穗。乡间的风俗,黍子运到场先不铡,便到村中喊几声,说某家的黍子要铡了,有愿绺笤帚的快些去,于是都来把铡好之黍子,自己搬开绺顺,折断的太嫩的不能用都剔出,把能用的绺顺出来,所以名曰绺笤帚。绺好之后,不能再轧(倘一轧则秸秆尽碎不能用矣),都由绺者自己把粒搓掉,或摔亦可,以去净粒而穗不伤为要。把粒去尽后,还要请主人过目,才能带走。这总算是种此者一点小小损失,然种者尽皆如此,间有吝啬之富家,也或有不许人来绺者,但合村都不齿之矣。至于小户人家一半亩,秸秆有限,自己绺用还不够,就不知会人。似此者则没有人说他闲话。以上虽然是一段闲谈,而乃是一种极朴厚的风俗,且是种黍者不可不知的一件事情:倘种黍不告人,则不利于众口,甚至在此村中居不长久,也未可知。

  一方黍子的多寡,有时与雨有极大的关系,有时落雨早,则黍子种的就少。前边谈过农谚曰:

  清明高粱谷雨谷,立夏芝麻小满黍。

  稙黍晚麦,不收莫怪。

  处暑找黍,白露割谷。

  干打高粱湿打谷,水里捞糜黍。

  由此可知种黍不怕晚。北方春旱各种谷类都不能种,到了小满节才落了雨,则人们不敢种高梁了,因为晚怕不能成熟也。则只好种糜黍,因为糜黍自种好之后,有九十天的工夫,便可成熟,则熟时尚不冷。若高粱则非一百三十多天不能熟,谷子也得一百二十天,有时种植黍较为保险。以上所谈乃是植秧,春天所种者。晚秧也是如此,麦子收割,例种晚庄稼。落雨及时,当然都种高粱谷子等。稍晚,则怕熟不了,便不敢种,只好种糜黍。尤其有一种糜黍,自种上,到收割,只有六十天的时间,这种名词,就叫做——

  六十天还原。

  这种吃头,自然不及稙秧的好吃,然有时落雨晚,这种也可以说是救济农民的一种庄稼,再晚则只可种荞麦了。

  黍子的种类,自然也很有几种,但大体没有什么分别,不过黏的程度不同,口味之香有些分别而已。大致是植秧比晚秧好的多,黏的成分也高,口味也香的多。晚秧的也就是自己家里将就着吃,可以说是没什么大分别;若制糖制酒,那就谁也不要晚秧的了。一则他出糖出酒都少,二则口味也差的多。黍子因粒小,不能磨*[米+查]或糁子,只有碾米及磨面两种,兹在下边分析着谈谈。

  米 普通名曰黄米,因其颜色是纯黄,谷类之中没有比他再黄的故名。亦曰黍子米。家庭中平常吃饭,食此时甚少,因其必需吃甜的,不加糖就得加枣。北方用糖贵,凡甜食,都认为是奢侈品,或小儿的食品,所以过节过年时才食之,而且是家家要食,也可以说是非吃不可。五月端五,家家要包粽子,固然以糯米的为最高贵,但乡间不能多吃,买几个应景而已,要想足吃,还是以黄米为主,其余如黏小米、黏高粱也可,但是少数。据《荆楚岁时记》[1]云,此风始自祭屈原,然风行则甚广,几几乎全国都有了。华北一带更甚,在端午节前后,大约可以卖一个月的时间。南方自是以糯米为主,北方城池中,如北平等处,在点心铺售卖者,固然都是糯米,而北京人在街头推车担挑摆摊售卖者,亦都是糯米所制,惟乡间来京售卖者,则是糯米黄米两种。粽子个大而便宜,他的糯米粽子,大约都夹杂多半粳米,所以售价便宜。黄米的就更便宜了,在光绪年间,街头上的黄米粽子,每元钱可以买二百枚,一人吃两枚就可很饱。此外亦可做切糕。华北的习惯,小块者名曰黏糕,大块须切着卖切着吃者,便名曰切糕。此名词亦极普遍。切糕有两种,一系用黄米所蒸者,一系用黄米面所蒸者,普通是用黄米者较多。然在行的人,都讲吃整米的,因为米为整粒,虽然性黏,在口中嚼几次,两粒之间有口津,就不易再黏在一起,便容易消化。黏制者,虽在口中嚼许久,他仍然还是黏成一块,便不容易消化。

  面 亦曰黄米面,又曰黍子面。这种面不能磨,只可以碾,因为磨面须干磨,稍湿则粘磨,而这种面非稍湿则磨出面来不好吃,所以非碾不可。例如北平制面的生意有两种,一是磨坊,一是碾坊,如糯米面、黍子面、糜子面,以及各种豆沙面等等,大约有七八十种,则非碾坊不可。乡间过年则必要吃此,用此面稍加水,水不可多,稍多一经蒸熟,便要流散,不但不好看,且太软不好吃,加枣,加豇豆,蒸熟晾凉,切成块,几时吃几时再蒸熟便妥。此种没有叫做切糕的,都叫做黏糕。因黏糕与年高叶音,取年高有德,且各种事业,都有一年比一年高之义,所以家家必要吃的。大家庭多蒸年糕,小家庭因其费事,都蒸黏窝窝。北方管下圆上尖形式之物,昔名曰窝窝。其实按原义来说,是中空者方名曰窝窝,因为他有窝巢的形式,后来推广,只若下圆上尖者,不管中空与否,都以此名之矣。按黏面本很难消化,糯米更甚,因其黏性更大也。黄米之黏性,较糯米则小的多,再加以豆类及枣,更容易消化了。这固然是因为北方枣贱而糖贵,但枣比糖另有香味之外,还有滑性,所以容易消化。这也是很好的发明。

  酿酒 提起造酒来,中国大致以此为最早,高粱次之,糯米又次之。谈起来也奇怪,西洋无论何种酒,都有他的名字;中国则否,无论何酒都无专名,只名曰酒,有之则不过是白酒、黄酒两种,再进一步,则不过是标以地名,如绍兴、茅台、汾酒、良乡等是也,再分析着说,则有高梁酒、糯米酒、黄米酒,但此尚不够名词,稍有专门名词性质者,只有高粱酒,日白干、烧酒,烧刀子等等,有时亦称高粱二字。这里只谈黍子酒。吾国最初有的大致都是黍子酒,平常只名曰黍。古书中“鸡黍”二字之黍,有两种意义,一是饭,一是酒。因为已有四千年之历史,所以在北方还很普遍,每逢过年,稍微殷实之家,都要自己酿一些待客。酿法却很简单,只是用黍米熬成粥,稍加烧酒或酒糟,使其发酵。据云不加酒亦可发酵,不过稍慢耳。发酵后米与水渐离开,漉出来便是酒,以备供客。在前清光绪承平时代,乡间酿酒之家,非常普遍,然没有大规模的组织,都是家庭自用,也没有售卖者。盖因此酒以新者为佳,稍味便差,都是现酿现饮。唐诗中“绿蚁”,“酒樽家贫只旧醅”等等的句子,与清末乡间的情形还是一样。从前售卖此酒之处,只有良乡县,然亦无大规模之工厂,仍然都是家庭工艺。大的消场,只有北平,在前清北京大小饭馆都卖此酒,名词就叫良乡黄酒,或良乡黄,简单的说法,就叫良乡。平常都论碗,不论片,如问喝什么酒?则曰来两碗良乡。人多自然也可以论斤买,且较为便宜。北平消的固然很多,左近城池也都消的不少,确是本地的一笔大进款。后因县衙门抽税太多,成本大不易消,遂纷纷歇业,一蹶不振。民间之进款是没有了,衙门中也得不到一文。从前官场毁实业,都是如此,此不过小焉者也。山东也产此酒,古代所谓鸡黍,黍字有时是酒,前边已经谈过,就是后来的小说或笔记中,常有某人饮酒若干,如《水浒》中,随便就喝一角两角,按从前一角即是五斤,似亦指此酒而言,恐非烧酒。因为烧酒力大,能喝十斤八斤之人,固然也有,但总是极少之数,黍子酒能喝此数之人,则往往有之,《水浒》中尽是豪放之辈,则能喝此数,便是平常事体了。

  制糖 这种糖统名曰麦芽糖,乡间都呼为芽子糖。在吾国之糖中,大致以此种糖为产生最早,但古人不名曰糖,而名曰饴。《诗经·大雅》云,堇荼如饴。《周礼·天官》,王之膳羞共饴盐。《六书故》云,以米蘖煎秫称为目饴也等等都是。又名饧,《扬子方言》,饧谓之糖。《急就章》:梨秭楂桃待露霜,枣杏瓜棣饴饧;宋人诗,“箫声吹暖卖饧天”,都是指此。尤其箫声吹暖卖饧天这种情形,到清朝末年还常见到。乡间很少见,北京则每年必有之,每到春天,杏子刚比钮扣大,便有售着,而必有麦芽糖,用杏裹麦芽糖食之,售此者虽也叫卖,但多吹饧箫,用苇叶卷成,长约七八寸,中空,口吹一头之径,约不过几分,用口咬遍吹之,其他一头约径两三寸,其声呜呜然,亦有单卷此售卖者,每枚不过三几个铜板。乡间冬春两季,从前也有专售此糖者,盛于罐中下微暖,使其不凝,卖时用两根长二三寸之高粱莛秆,把糖搅于其上,小儿用两手持莛搅之色渐发白再吃,总之是连玩带吃,据老辈云,售此者从前都吹用苇叶所卷之箫,即名饧箫,后来渐渐都不吹了,以上乃饧字的关系。又名糖浆,盖因其不能结晶凝固也。吾乡一带则呼为糖稀,因吾乡呼薄曰稀,即旧诗“羡杀田家豆粥稀”之义。

  总之在两汉之前,中国所用之糖,都是这种,可以说是极普遍的。唐朝以后蔗糖盛行,此糖才见衰落,然华北至今还很普遍,其用途大致可分两种。一是发售,把糖定成坨,送与制糖果之小贩,如制造米糖子儿、糖角、糖葫芦、芝麻糖片、点心铺中之各种南糖等等,都不能只用蔗糖,因蔗糖结晶,加水熬成之后,仍是散沙一样,熬不成块,行话曰翻勺,非加麦芽糖不可。这种销路很宽,但每年只卖几个月的时间,因为天气一热,容易溶化,便不能再卖,大约由秋后卖到春末而已。此外有吹糖人小贩也用不少,这也是吾国一种特别技术,把此糖置于铁勺内,下有微火,使其不凝,用手掺出一块,揉为球状,再捻成中空小球,用手掺出一丝,丝当然也是中空,手断用口吹之,则下头之糖便膨胀,用手掺揉捻成各种禽兽玩具之形,状亦极似,售与小儿玩而吃之,用糖极少,而极受小儿之欢迎。以上这几种用的糖量也颇量多。二是糖坊自己加工,在糖熬出来冷之时,用力搅之。这个名词也叫做拔,也叫做掺,使之冷而色发白,断成块售之,如北平所谓关东糖者,即是此种。河北、山东等省产量也不少。再加工吹空成为各种,如葫芦、瓜、果等等,样式也颇多。或灌豆沙馅,或裹芝麻等等。这种加工糖,可以说是只在腊月二十三祭灶前售之,因为北方家家要祭灶神,且必须用这种(蔗糖不能用,习惯然也),富者多买,穷者少买,总之家家要买,所以销路也极广。过了祭灶之后,虽也有售者,那就算是余波了,最晚也就是可以卖到春末。再晚则易溶化,不能售卖了。

  此糖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在蔗糖未发明之前,他当然是普及全国,有蔗糖之后,而在华北仍是极普遍的。可是若干年来,始终是停留着这种情形,一毫也未能进步发达,推其原因,就是未能改良,他永不能结精,不能纸包或装袋,因稍暖便可流出。他又不能永为流质,所以不能装于瓶罐,稍一冷他便凝固,无法倾倒出来,照这情形,是无法多制多存,只有在冷季售之,当然于销路就有了极大的阻力。足见凡事不能改良,则未有不受淘汰的,倘以后经科举家加以改良进步,则未尝不可发达起来,据医界人说,麦芽糖固然不及蔗糖,但也有比蔗糖好的成分。

编注:

[1]《荆楚岁时记》一卷,南朝梁宗懔撰。皆记荆楚风俗。隋杜公瞻注。

  

Comments ar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