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福建社会经济史料杂抄

十八

　　关于王在晋《越镌》中的海上贸易资料，我已在《从一篇史料看十七世纪中国海上贸易商性质》（载《文汇报》1962年11月2日）一文中加以引述。事过二十余年，《越镌》一书更难获见，为了保存资料，爰就我当年所抄转载于此，以供同好们更好地分析这篇资料。

　　浙海距倭，盈盈一水，片帆乘风，指日可到，是真门庭之寇，操戈砺刃以相待者，倭未尝一日忘情于我，惟是杜勾引之奸、断往来之路，固我之藩篱，绝彼之睥睨，而后内地可长无事耳。

　　往时下海通贩，惟闽有之，浙不其然。闽人由海澄入路，未尝假道于浙。今不意闽之奸商舍其故道，而从我之便道，浙人且响应焉。此衅一开，闽实嫁祸于我，而患不知所底止矣。今岁之凌波泛海者，党与颇众，声息颇扬。藉有抚院严檄稽防奸宄，而按、盐二院督汛饬兵，法令整备，于是一岁之间三获通倭人犯：一则海贼劫商掠货以入倭，其二则奸民造船揽贩以通倭，至于省会重地招商置货之奸并获焉。

　　海贼欧梓与巨寇洪贵等，纠闽贼四十二人，驾船列械劫柴客之船，掠泉商之货至福州港口，则并越人之船货而有之，绍商黄敬山等被捆丢舱，搬抢糖货。群盗分腙复回海澄，而泛海开洋径回日本者，盖二十有八人焉。倭山已在望中，乃天厌其恶，被风直漂金齿门，与哨兵构斗，以三船之众不能当群贼之锋，迨至十五船奔袭夹攻，而梓等十四人乃受缚于官兵，余尽投之水国。捕兵何士廉、华文贵杀贼陈华联，洪茂杀贼洪坤。初缘欧梓等止认通番而不以为贼也。若谓士廉等有擅杀之罪，乃绍商投认白糖等货，而桶号俨然在也；先告福州海防听失状，又俨然证也。则梓等之为海寇明甚。寇劫既真，官兵未有遇寇而不攻者，攻未有能禁其不杀者。我兵枪伤足、槊伤胸，被弹而立倒，则捕兵杀贼，岂云杀降。陈华联Z-贼之死，仅以当何人德之命。临阵交锋之下，恐无擅杀之条，但以五百人而攻二十八，贼要非勇敢之师，我兵伤者四十余、死者一人，亦非全胜之绩。何士廉、华文贵侵匿盗赃，当捐擅杀之辜，以就克减之律，与钱才、胡胜等并论。蔡山、孙应麒功浮于过，而哨捕陈钦、王子贤则当直纪其功。□□功过相准，其擒贼官兵，应照擒斩流来剧贼功并叙。欧梓等强劫情真，黄三虽哓哓致辩，而商人周瑞、杨石认系相帮捆缚，面质既真，无辞骈戮。许二，年未及冠，无捆缚劫商之事，姑议缓刑。至于郑崇岐，擅离汛守，既违军中之节制，妄称不杀，敢造海上之浮言，欲饰罪以邀功，几变白而成黑，所当以军法从事者。此金齿门擒获海贼功罪之案也。

　　其一起，为奸民严翠梧与脱逃方子定，以闽人久居定海，纠合浙人薛三阳、李茂亭结伙通番造船下海。先是，子定于三十七年，同唐天鲸雇陈助我船，由海澄月港通倭，被夷人抢夺货物，遂以船户出名具状，称倭为真主大王，告追货价，所得不赀。严翠悟、李茂亨闻之，有艳心焉。有朱明阳者，买哨船增修，转卖茂亭，先期到杭收货，同伙林义报关出洋而去。翠悟、三阳乃唤船匠胡山打劫艚船一只，结通关霸，透关下海，等候随买杭城异货，密雇船户马应龙、洪大龙、陆叶<舟敢><舟堂>船三只，诈称进香，乘夜偷关驾至普陀。适逢潮阻，哨官陈勋驾船围守，应龙等辄乘潮而遁，哨兵追之，乃索得段绢布匹等物，纵之使行，而前船货物已卸入三阳大船，洋洋赴大壑关矣。于时子定先往福建收买杉木，至定海交卸，意欲策随等三阳船贩卖，遂将杉向大嵩潜泊，而预构杨二往苏杭置买湖丝。又诱引郑侨、林禄买得毡毯，同来定海。见三阳船已先发，乃顿货于港子定家，寻船下货。时值军令严行，密访漳、泉流来奸徒，并将闽船尽收入关，子定通番事情遂为黎知县所侦缉搜赃，于高茂章财园内搜上年发去账簿；于子定家中，其朝见倭王及本王娘小王娘王儿子王媳妇王姑丈把水头日通事等礼仪章单，以及叩恩急捄便商洙语、告追被夷抢去财物状稿，尽被搜出。而子定亦无能置喙矣。计定海打造通番船有三：一船李茂亭为长，而发旗者之为士垣也；一船唐天鲸为长，而发旗者之为薛三阳、董少也；一船方子定为长，而合本者之为严翠梧也。奸商托声势以恢张，则不得不借宦旗为引导，藉公差为影射，则不得不索马票以前行。宦旗薛三阳之假冒，当被薛乡宦举发，追执送官，向无本宦之首，则黎知县不预闻其事。无赖奸豪当得志于穷崖绝岛之间，今各犯累累致讼庭，则一首之力居多矣。查总旗马牌，为生员冯嘉会往福建探亲，乞牌前往，以病不果去，而原牌乃为唐七所得，唐七转卖林宜斋，宜斋与严翠梧等持之下海。夫马牌止行于驿递，而不可行于海洋，藉是为支吾，亦无聊之语云耳。冒宦旗，窃邮票，引诱奸民纵横下海，定海关任其漏税，桃花渡任其造船。埠头与舟子同心，关霸同商贩作弊。迨其事败，则又挟宦以必援，海上从来未有之事矣。然敢为厉阶，所恃巡海官兵扼其喉而蹑其尾。奈之何，有陈勋等之贪贿也。众商以倭为市，而众兵以商为市，所得于马应龙等之船者若是其多，彼李茂亭船，岂能越普陀而飞渡，则不能脱官兵之耳眸。国家养兵防海，乃索买路之金钱，作海门之垄断，陈勋等不遣，不足以告诫于三军。乃奸商严翠梧、薛三阳，造船犯禁，为法之所不宥矣，相提而论。商无船不行，禁商莫先于船户，船非匠不造，禁船必先于船匠。乃船行于海，惟凭舵工为行驶，而货鬻于商，惟凭积侩为收买，故船户、船匠、舵工、牙侩均当置澄以遏奸萌。薛三阳、严翠梧船只，据想在温州被风打坏，事发于五月，而船坏于九月告照，明为抵饰，应追原船没官。至于积奸方子定，业经拘摄，而李衢邵本得贿故纵，不惜以身为尝，与犯人同罪，合从本律。黎知县发奸杜患，功应纪录。汪主簿验船含糊，应提究。此定海擒获奸商功罪之一案也。

　　又一起，为福清人林清与长乐船户王厚，商造钓槽大船，倩郑松、王一为把舵，郑七、林成等为水手，金士山、黄承灿为银匠。李明习海道者也，为之向导；陈华谙倭语者也，为之通事。于是招来各贩，满载登舟。有买纱罗、绸绢布匹者，有买白糖、磁器、果品者，有买香扇、梳篦、毡袜、针纸等货者。所得倭银在船溶化。有炉冶焉，有风箱器具焉。六月初二日开洋至五岛，而投倭牙五官、六官，听其发卖。陈华赉送土仪，李明搬运货物，同舟甚众，此由长乐开船发行者也。又有闽人揭才甫者，久寓于杭，与杭人张玉宇善，出本贩买绸绢等货，同义男张明，觅船户施春凡、商伙陈振松等三十余人，于七月初一日开洋，亦到五岛投牙一官、六官零卖。施春凡、陈振松等亦留在彼，而玉宇同林清等搭船先归。此由宁波开船发行者也。

　　林清、王厚抽取商银，除舵工、水手分用外，清与厚共得很二百七十九两有奇。所得倭银，即令银匠在船倾销。计各商觅利多至数倍，得意泛舟而归，由十月初五日五岛开洋，十二日飘至普陀附近，被官兵哨见追赶，商船忙驾入小月岙，被礁阁，各负银两登山奔窜，逃入柴厂，将未倾倭银抛弃山崖溪涧间。哨官杨元吉督同捕兵缉拿，邻哨解尚元者亦统兵至，协擒伙犯六十九人，搜获倭戒指、金耳环、倭刺刀、炉底、器械等件，又搜获银共三千九百两七钱。所证有倭语及通番帐目，其从倭而至无疑矣。

　　夫漳、泉之通番也，其素所有事也，而今乃及福清。闽人之下海也，其素所习闻也。而今乃及宁波。宁波通番，于今创见，又转而及于杭州。杭之置货便于福，而守之下海便于漳，以数十金之货得数百金而归，以百余金之船卖千金而返，此风一倡，闻腥逐羶，将通浙之人弃农而学商，弃故都而入海。官军利其贿，唯恐商贩之不通；倭夷利其货，唯恐商船之不至。获息滋长，则旋归故里，可勾倭而使入资斧，偶诎则久恋夷邦，可导倭以行奸。我恶其去，而倭喜其来；倭喜其来，而我禁其去，则恐挑怨于倭，而将来必挟众以求通于我。我以异货动倭之欢，慕倭以厚价中我之贪婪，是倭以铒钓闽，复以利饵浙。浙人积货以资闽，假道以便闽，而闽人纠党以愚浙，豢倭以祸浙，窃虑无穷之衅，从今伊始。造船之林清、王厚，作俑之揭才甫、张玉宇，诱引之陈华，俱应引例。李明计赃论徒。若银匠、若舵工水手及同舟随行者，苦于人之众而限于法之穷，彼从闽出，与此中纠合者不同，姑从末减，用开一面。哨获官杨元吉等当从优叙。此普陀捕缉奸商功罪之一案也。

　　又一起，为抚院访拿省城通番人犯赵子明、沈云凤、王仰桥、王仰泉、何龙五名。子明向织造蛤蜊班段匹等货，有周学诗者转贩往海澄贸易，遂搭船开洋往暹罗、吕宋等处发卖，获得颇厚，归偿子明赊欠段价。因在洋遭风，许愿在三茅观延请道士周召南设醮演戏酬神，观者甚众，而学诗之通贩遂露。子明虽不与学诗同往，而转卖得利，应与学诗并徒。生员沈云凤者，将资本托仆沈来祚、来祥往海澄生理，来祥等每径往吕宋等处贩卖货物，包利以偿其主。据称来富系虚名，并未留居彼中。论理则祥、祚获得而归，来富何为独淹异域，家有通番之奴，似当罪归其主。但云凤年齿甚轻，不谙生计，远方兴贩，或系奴之所为，徒二奴而令云凤赎罪，肆亦足以创矣。

　　访犯王仰桥，为王吉，而方子定招中之王敬桥为王如宝，王南园者即子定招所载之王南国，盖国与园豕鱼之讹也。如宝等领税官黄宇本银贩货下海，似当与杭城之张玉宇同条并遣，但事出访闻，而原招亦止称严翠梧等在王敬桥、王南国家收贩，当无通倭实据。王吉、王南园俱改杖为徒，与王如宝、黄宇并罪焉可也。，何龙洲之通贩事败于伊妻之争闹；朱文光之出洋，词证于表伯之出首；但文光访查无名，而仇口首词难信，龙洲配而文光减杖，亦罪疑惟轻之意云。意龙□无其人，王仰泉患病另结，此省城通番访犯之罪案也。

　　合四案而并论之，则欧梓等系强盗劫商掠货以通番，方子定等、林清等系奸商纠伙造船以通番。赵子明等系大户出本借资以通番，或疏漏于驾船之日，而旋获于因风飘泊之时，或脱略于出海之先，而终败于宪檄严时之候。海贼欧梓、许振、吴三弟、蓝兴、陈太孙、蔡二婴、陈七、杨二、蔡仁、陈二、柯七、黄三，并斩决不待查。许二姑议缓死。陈勋、王本和、朱应纹、王金，以私受买港受财枉法论。林清、王厚、薛三阳、严翠梧，以擅造违式大船下海论。张玉宇、揭才甫、陈华，以纠通下海买番货论。李衢、邵本与方子定，同罪论。郑从岐，以擅离汛地论。朱明阳、李明、唐天鲸、赵子明、周学诗、王如宝、沈来祚、沈来祥、何龙洲、王吉、王南园、黄宇、胡山、徐大策、沈学、陈坡、吴进、马应龙、洪大卿、陆叶，与受赃王国臣、魏山、张用、韩克爱、余国华、陈明、陆道、王胜、林清，各计赃并徒。至于克留盗赃之何士廉、华文贵、胡胜、钱才、单应宿、王山、蒋明、江云、李子龙、庄从，胁从下海之郑松、金士山等六十三人，歇客之钱维峰，寄赃之高茂章，合伙之杨二、郑桥、林禄、丁二官，纵仆之沈云凤，被首之朱文光，放船之袁云阳，通同纵犯之董志、倪元、蔡德、陈明并从杖警。孙应麒、蔡山、洪茂、夏文俱应免罪。逃脱之方子定，严行限缉。未到之李茂亭、林义斋、唐七、董少、陈助我、冯嘉会、施春凡、陈志宇、董敬塘等，倪应号、徐守道、张栋等，俱应分行所属提究。其海贼朱大、朱二、王祥、许珍甫、刘八行，原籍缉拿捕盗。严孟龙及患病之王仰泉，所当另问归结者也。

　　再照，浙与倭邻□□可虑，林清以十月初五日开洋，十二日直达彼，当各汛尚尔飘摇，矧春汛乘风，更虞迅速。往时闽船入不浙界，故临汛易于稽防，今虽三令五申，而透漏如故，定海关外船只混淆，商贩莫辨，此可不严界限乎？香船例不税验，而奸贩托名进香，尽多私载，以普陀为寄寓，此可不严稽核乎？督税有官而任关霸之把持，凭埠头之买放，汪主簿之查验，岂无异货，捕役之追回，岂是原船，此可不严究诘乎？杭城之货专待闽商，市井之捏牙勾同奸贾，名报税，私漏出洋，此可不严入官之禁乎？擅造通番大船，地方不报，官司不问，差役通同里甲隐藏蔽，此可不严连坐之法乎？内地造船，必由港门而出，各港俱为官兵汛地，扼其险阻，岂能飞越？此可不严守把之令乎？普陀一带，为入倭要路，商船入倭，多由官兵卖放，谨其防闲勤于哨探，此可不择总哨之官乎？夫倭大有欲于中国，然犹睥睨而不即发者，非真畏中国之兵也，淼茫天堑，苦于无船。今奸商各船而往，并船而归，倭固有其船矣。前驱向导苦于无人，今奸商觅利则来而复往，亏本则往而不归，倭固有其人矣。火药箭铳苦于无具，今丝绵绸绢可带，则硝硇铜铁亦可带，倭固有其器矣。彼方利我之玉帛，而吾以玉帛导之；彼方窥我之虚实，而我以虚实告之、鼓之、舞之者。奸商众则海贼繁，入倭为商，遇商为贼，在海为贼，入内地为倭。海贼繁而倭必至乱必作，其究则由奸商通贩始。嘉靖间海禁少弛，而宋素卿、王直、徐海勾倭作难，蹂躏我内地，虏掠我人民，还重而□□效。今一岁而获通倭者三，闻闽中各路有三四十船下海，网巾云履等物靡所不售，髡奴效法唐人，鳞介易我衣裳，时事尽堪蒿目，与言太患，几于谈虎而色变矣。今欲严通番之禁，必明揭条例昭告于人，曰通番者若林清、严翠梧诸人，以造船遣；受贿者，若陈勋、王本和诸人，以买港遣；纠伙者若揭才甫、张玉宇诸人，以接买遣；官兵不守汛者，若郑崇岐，以擅离汛地遣；卖船者，若朱明阳，驾船者，若唐天鲸，船匠若胡山、徐大山，私载者若马应龙、洪大卿，偷放者若沈学、陈坡，通贩若周学诗、何龙洲，给本如赵子明、黄宇，知情牙侩如王如宝、王南园等，但坐赃以充城旦，庶借本之大户尽知爱惜其资财，影射之奸豪成思保全其氏族，涉诲之谬民并图顾恤其身躯，防守之兵戎亦思谨严其节制。其间用法虽浮于律，而原情实符于例，益戢祸止乱，必期法重而民畏，借数十人以行法，而海滨无尽之生灵所活不知几千万也。此今日防海之□□所当请命于朝者。若夫善后弘远之猷，则有院台之主裁擘画在矣。

（原载《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86第1期—198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