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福建社会经济史料杂抄

十一

　　明代万历年间，矿使、税使四出搜刮，为害天下。内监高寀在福州、月港等地横征暴敛，曾激起商民的强烈反抗。去年，我们在云霄县档案馆获见嘉靖进士云霄前涂人林偕春所著《云居士文集》，其中卷四有《代乡人呈罢榷税启》，亦为当时内监衙门在云霄别起榷税事。因罕为人所引用，特抄录于此，以助于进一步了解明中叶以后封建统治阶层对于社会经济特别是商品经济发展的严重压抑。

　　呈为恳乞天恩，俯恤民隐，申详停止毫不征税，以安地方事。照得云霄地方，负山四塞，只有一线水路通海。住居其间者，十家九无半亩，只惟薪樵渔捕、负贩贸易，朝种暮收，聊以糊口而已。至于盐布绵苎等货，则皆来自他方，肩担手挟，间关而至，非有辇输车载，如通都市镇行都者比也。近本年二月内，内监衙门议于云霄镇地方，别起一税行，委田舍人前来开榷。计所榷者，皆鱼盐薪布等物，在官无秋毫之利，在民有剥肤之灾，即使内监闻之，亦且酸鼻不忍，登时报罢矣。若夫稽查洋船一节，似不可已，但利未可见，而患且先踵矣。以言之云霄洋内撑使船，只有四等：一圆柴船，则山溪内所用以装薪谷者也，一船一日只得工食银三分。一开口稳底崎头船，则溪港内所用以装泥粪壅田者也，一船一日只得工食银四分，此皆无蓬盖之船，不能出海者也。一□顶艚船，则捕鱼人与贩鱼所用，以装鱼虾诸鲜者也，计一年所得仅可以偿人船之费。一丈八蓬船，及二丈二蓬船则牵风人所用，于秋冬网鱼，春夏装蚬、薯、豆等物，于泉、潮间货买，而时于惠、潮以稻回者也，计一年所得，亦仅偿费，每遇风波盗贼之警，则得不偿失矣。此虽山海之船，而来往有期，强半在内者也。此外一二大船，则或六鳌镇海之船，客人所雇以装糖卵杉木往福省者也，过汶时自有引税，或广州、潮州之船，彼人所用以装盐谷来鬻者也，盐谷踊贵，始有至者。若本地贩卖高州之船，装载白藤薯干等物，亦是民间所急，似不可少。然迩年来被所司严察，鲜有去者矣。前四等船只，乡民日用饮食所系，旦夕离之不得，即欲征其税，是抑其吭而夺之食也。后三船等只，来无常期，去无定户，得则撑驾，不得则废阁，稍闻征税之令一出，彼有转而之他、破舟而沈耳，是欲征其税而竟无可得者也。大都此方生民，半倚船只为活，小船既不堪税，大船又无所税，所可稽查者，不过装载渔船而已。此等渔船，穷民既破半家之产而成，又拼半死之力而驶，月得升斗之利，未足以供家，岁有修葺之费，未几而转徙，盖不惟无三年之船，亦且无三年之人，累年逋饷实坐于此，今宁有奇术足以巧取之乎？就使一一起税，亦不当九牛之一毛。而此辈目前欲耕无田，欲市无货，睁睁一苇之舟，又不胜诛求之扰，亦安能必其命哉？势不得不穿山而逃、入海而逝耳，为患不滋剧乎？方今圣明在宥，尚不忍于加刑于已议之辟，而滨海穷民，反不得沐更生之惠，是仁施于所不爱而忍于所爱也。奉公如太监，亦既周览兹土矣，斗地孤悬，水陆艰险，虽有数区之廛、数樯之船，曾不足以当眉睫之一盼，而肯就此起税哉？所未释然于此者，盖缘此中二三奸猾，如饥鹰饿虎，遇物即搏噬，素倚澳甲牙行为名，指称船饷，抽分牟利，干聒内监之从人，而哄之来此设法起税耳。征一渔十，征十渔百，甚至欺村民之聋哑而夺之货，市井不敢诘，道路不忍闻，类皆搏入手之利，而非欲以佐公家之急者也。其于利入，能有几何？上伤朝廷旷荡之仁，下酿内监箕敛之怨，此愚民所以相率吁于天，而不惜以为群啸也。窃谓以内监之仁且明，而一闻情状，亦必痛恨此奸猾者，而重置之法，不少贷矣。军门、察院、司道各老爷为朝廷布德，意为地方作主张，岂忍坐视民困而不为之一调停议处哉！伏惟仁德父母，体念赤子汤火之中，必欲置诸衽席之上，诚万口倚赖者也。某等无知不议忌讳，亦不知上司作何区处，作何颁示，相率叩呈，乞鉴赤心，亟为申详各衙门，请将前项征税一切停罢，庶小民获以喘息，而地方亦不至生变矣，诚为万代阴骘。激切具呈。

　　有关明代万历年间云霄镇的榷税问题，康熙《漳浦县志》、嘉庆《云霄厅志》的《艺文志》中另引有云霄万历进士吴寀和漳浦嘉靖进士林绍的两篇记文，为相互参考。兹一并摘录如下：

林绍《免云霄镇税记》

　　漳浦无矿亦无税，迩者矿使浮慕金浦之名，创开榷场于云霄镇市。市民以该镇距诏安百里，诏安已税，云霄复税，民日担负鱼虾薪米之末，仅售刀锥，安论饷课？于是惊扰久之。一白昼扬旗，一夜深举火。舍人仓遽归报，中贵人怒发上指，几为侯累。侯慨然曰：“臣以无罪待罪，铜章倘得为民弭患，从贵人逮系归乡里，民职塞矣。”于是市民感奋，争以其行货居货自占，岁率摊钱百缗输之官，径解内监，无令别遣材官重扰民。为议上，抚臣台臬啧啧异之。侯又上言曰：“夫浦邑之有云霄，犹全闽之有漳浦也。先年倭饶煽乱，镇人负其魁桀之气，开关延敌，贼人大创，至不敢城下弯弓。微独浦邑赖之，即全闽亦赖之矣。今若起税，势必凋疲荡析，在目前无过九牛一毛之利，一旦东南有警，是我且自撤重门，彼必别生内变，甚非镇守自为桑土之计也。”中贵读侯危言，且咤且休，坐税百缗，旋亦报罢。噫！侯之遇事，慷慨筹虑深长类如此。君子谓侯之惠全浦云霄镇其一也，其惠云霄镇议免税其一也。镇人立石以颂侯<氵弥><氵弥>之德有以也夫。

吴寀《免云霄镇税记》（节略）

　　夫征商非古也，自大工大兵之役兴，而始仿率贷法，中贵人分道董税，若鱼鳞然，网盖弥天矣。然税有定地税之者，有颛役浦岩邑也，云霄又浦之东偏也，其民负海为生，蛟龙之与争，而中贵人过听无情者，漫谓是弹丸可税哉，驰一介使者驻焉，为竭泽计。始至汹汹。公逆其必弄潢池也，预遣所部兵从使者，阳唯诺而潜掣肘之，乃使者竟耽耽横决不可当，翩彼鸱枭，飞而攫肉，舟车襁负，鱼盐菽粟，无不算入锱铢者，其细已甚，民弗堪也。盖间架过唐，青苗过宋，使林总嚣然，丧乐生之心，而不难走死地如鹜，稍稍攘臂揭竿啸矣。公推赤招携，谕以大义，力免使者无他虞，更核诸贾祸奸细法之，以谢百姓，民始贴然，而使者遂缩首向无诸去。公于是复退而却顾曰：“止沸者撤其薪，清流者澄其源，今民即徼命旦夕乎。倘税额未蠲，更重辱使者，以示必行，祸之蔓也，何日之与有。”则又飞檄当道，毅然请革，条析利病，苦口危言，直欲以去就争之，而无听其积重而不可返。中贵人竟悔且怵，诸凡无名横税一朝报罢。

十二

　　明中叶以后，各地农民为反抗封建土地所有制，经常进行平谷、抢米的斗争。在福建地区，嘉靖时则有清流农民的平仓，上杭李占春的平谷，永安邓兴的平米。万历二十二年，福州市更爆发了大规模的抢米风潮，抢米群众不但把斗争矛头指向囤囤居奇的奸商，还指向士绅和地主。是年，德清许孚远任福建巡抚，他在《敬和堂集·抚闽疏·题处乱民疏》中，对这次事件有详细的记述，兹摘录如下：

　　题为奸民仓卒攘乱，旋就宁息，遵旨摘究乱首，恭请正法，并自劾抚绥无状，及参将领违误军机事。据福建按察司按察使王桥呈，问得一名邓三，年五十岁，福州中卫军。状招：三与在官陈梅、陈柯、包拉、吴和尚，素性强暴。三等住居城市，陈柯充当刽子手，吴和尚向在南台地方惯做水贼，俱各不合时常横行。有闽县学在官生员李章与伊在官父李三，住居省城温泉铺，家资巨万，开铺卖米。伊父子平昔嗜利，与人交易，算至丝毫不让，又执泥不肯零沽，是三等侧目已久，无由启衅。万历二十二年四月内，青黄不接，邻府俱各缺米，商贩鲜至，省城一时米价骤腾，人心汹汹。随奉军门许都御史出示，民间米户俱要平价，不许高抬，一面行府发仓平粜，及议洋赈恤间，三等就不合乘机构衅，借口饥荒，扬言惑众，以致人心摇动。本年五月初一日，三等又不合纠同别案另问驿王一仓、官二等，与今脱逃未获张七等，在九使神庙密谋抢夺。至初二日午间，张七在德进桥遇在官刘宾，口称我昨往九使庙祈福，要到李三家买米，照军门定价一两一石，如不肯，定撦他见官等语。就与刘宾分别。刘宾随往李三对门在官赵一家催取会银，因问曾有人到李三家买米讲口否？赵一答无至。本日酉时，是陈梅、张七同到李三家，陈梅执银一两八钱，面要买米二石。比李三亦不合推拒不允，互相争竞。陈梅又不合高声喊叫，比时省城内外观望穷民，俱各蜂聚前来。三等又不合乘势率众拥进喝同别案另问潘三等，拆毁房屋，将伊米谷一百余石并首饰金银器皿衣服段布等物，尽行混抢讫。三人不合故违强盗放火烧人房屋积至百人以上不分曾否得财奏清枭示事例，将伊园亭举火焚烧，乘凶分党劫夺本铺在官莫二家首饰衣服等项。三仍又不合为首喝同别案别问彭六等移众齐到仙塔街地方在官纸铺户许茂槐门首，将门打开，拥众百余徒攻入，劫夺首饰金银器皿纸札货物米谷等项。三等仍各不合聚众通衢喧嚷，节奉军门传牌严谕利害令各解散不听，随差标下坐营古应科带兵擒拿，当获党犯。今首发陈三等三十八人，于本月初三日解院捆打。省发外众党仍复不散。本日午后又分投别案另问夏肥一、柳六、林耀等，前到侯官县召公坊铺在官郑七家勒要借银十两，比伊不允，遂打进伊家将桌柜内银一十六两抢散。仍率众拥入内室，抢去米谷一十石，并家伙牲畜等项。本日酉时，陈柯又不合为首倡，同别案另问徐三等，齐到怀安县前居住在官回籍州同蔡忠门首呐喊，打入家内，陈柯将伊帏轿一乘放火焚烧，仍混劫去谷三十石，并丢入池内小箱一个，内称有银三百两，并首饰衣服猪畜等项。在官林五见证。本时又分投别案另问周门、陈五、郑麻六等齐到龙山巷地方在官郑志门首，放火烧伊柜栏，攻入家内，劫去谷七十石，并金银首饰衣服等项。又分投仓官二等劫去在官张五、谢一、钟五米店内自米七石、粗米五石、谷二十石。又分投驿王一、林耀、魏藩等，抢夺怀安学前在官黄存仁家首饰衣服米谷等项。又分投别案另问王三、林五、傅四等抢夺西门地方居住在官生员林东荣家谷一百五十石，并首饰衣服香炉等项。三又不合同别案另问孙一等混行抢夺南关在官员一贯家皮箱一个，内银一百二十五两，并首饰等项。比三怀挟古坐营擒拿党伙，陈三等解责前忿，声言要代出气。又不合为首倡率结义吃血兄弟别案另问张二等百余人，聚众攻拆本官住宅，强将门户什物放火焚烧，及至官兵杨雄等前来救援，三等强撤人家铺柜排塞街巷抵拒。仍又不合故违强盗杀人枭首前例，用砖石毒打兵士王三伤重及落牙将死倒地，仍要拖身焚烧，幸有地方人民救获得胜。三又打伤兵董益，至初六日身死。古坐营行令把总黄鸾相埋讫。三又不合抢夺杨雄铁镋一把，麾舞欲杀官兵，仍要打武生陈应桢见在识证。三又不合勒要彼处居住在官生员蓝盛银五两，主众免劫。是夜三更时分，包拉又不合为首手执铁枪同三等攻劫寓居三山驿前在官生员刘文燫家财，包拉要银十两，刘文燫写票一纸，许明日与银，包拉不允，刘文燫止付酒银六分，包拉不快，仍拥众三百余人，混抢去谷四千斤，并衣服等件。包拉又不合逞凶用枪杀伤刘文燫父子三人头额并手各散，抢即丢弃无存。吴和尚在乡，风闻城内抢夺，就于初三日夜，又不合为首率同别案另问黄恕等，抢劫南台等处地方在官潘飞龙家财，打破房屋，劫去银首饰一副、衣服七件；又劫朱姐、林二、徐权、张七、何三、刘四、范细四、王三等家银两衣服米谷等件。吴和尚又不合强勒在官史继昭、史继美、张汝达、韩八、大寥等家银两不等，史继昭十二两六钱，史继美二两、谷二千斤。时张汝达出外，伊妻送银五两，韩八、大寥等十余家各银一两，分受，方免焚劫。史继昭面质是实，前后两昼夜。三等仍各不合出没无忌，愈肆猖狂。随奉军门召遣标营把总林翔凤、石文纲领兵并巡捕指挥雍炫、安继爵、王鼎，典吏李守欢、何良教，督同地方保约应捕人等，陆续擒获三等二百余人，并获见在赃物：白绵布五匹、布皮一块、铅八两、学士椅一张、围屏一件、衣服一十二件、金漆桌一张、屏风座一个，系李三家；青绵布道袍一件、青济布道袍一件、白绵布男衫一件、破碎寿板一块、氍袜一双、儒鞋一双、青布衫一件、白布一匹、白布裙一件、蓝布半匹、黄绢帕一个、连纸四十五块、牌纸二十三刀、粗纸二十张、谷一百二十五厅、苏木五厅零三块、锡茶壶一个、扫帚八合、白豆九十斤零二斗，系许茂槐家；米栳二个，谷三十斤，酒坛、米箩各一个，系郑七家；凉床绵被各一张，系蔡忠家；寿板二块、白碟二十八个、谷四十斤，系黄存仁家；耳环一双，系陈氏家；米三斗五升，青布袍、葛布道袍、蓝布女裙、旧青布夹袄、旧青布道袍各一件，李干二斤，油麻一斗，牛油六十斤，系潘飞龙家；谷二十斤，系朱姐家。又谷四十斤，系林七家；银一两，系史继昭家。……今据前因，照得地方米价久贵，小民艰食，当青黄不接之时，……乃陈梅等之藉育强籴，邓三等之乘机抢掳，甚至满城呼噪，放火行凶，肆无忌惮，实为乱民，非饥民也。但聚众千百，诛之不可胜诛，又事起仓卒，一倡百和，如火因风发，莫测其端，市井顽愚，良可哀悯。不摘其首乱数人置之重典，无以正法；不将众党分别处治，姑从宽释，无以安众。除从轻者不敢烦渎圣听，敬将正法者具题请旨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