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晚明世情的斑斓画卷

王汝梅

  1935年6月生,山东省兖州市人。吉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教授,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常务理事,曾任中国金瓶梅学会副会长。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与明清小说的教学研究。主要著作有《金瓶梅探索》、《中国小说理论史》、《解读金瓶梅》、《臬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校注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会校本等。

 张评本《金瓶梅》(校点本)封面,齐鲁书社1987年1月出版

第十回 妻妾玩赏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第四十二回 逞豪华门前放烟火

  演讲人:王汝梅 时间:4月11日 地点:中央民族大学学术讲座

  《金瓶梅》是《红楼梦》之祖,没有金瓶梅就产生不了红楼梦。《金瓶梅》是晚明的真实历史形象的再现,是一部伟大的世情小说。作者兰陵笑笑生超越传统的艺术革新精神,让当今的作家为之赞叹、为之震惊。《金瓶梅》中有以前的作品里所不能达到的新东西:是传统文化历史转型期集大成之巨著,是中华民族的骄傲。经过近三十年来的深入研究,这一评价已为中国学界所共识,也为全世界所认定。美国学者海托华认为:“中国的《金瓶梅》与《红楼梦》二书,描写范围之广,情节之复杂,人物刻画之细致入微,均可与西方最伟大的小说相媲美。”走进经典名著《金瓶梅》的艺术世界,可以从中学写作方法,从中了解历史、了解传统文化,从中感受古代人的情爱人性,可以从中汲取营养,以有助于自己的文化素养,有助于当今的文化建设。

《金瓶梅》文化艺术价值的三次历史性发现

  《金瓶梅》揭露腐败,直斥时事,悲悯人性,探索人生,在明清时期受到有新观念的作家文人的肯定赞扬。同时也受到封建专制主义的禁毁打压,也受到读者的曲解误读。《金瓶梅》像一位遭受冤假错案的艺术家,数百年受冤枉受委屈。虽然有禁毁、有误读,但没有摧毁消灭它。更有独具慧眼的天才人物发现《金瓶梅》的艺术美,有三次历史性的发现。

  第一次,晚明作家谢肇淛(1567-1624年),在他的文集中有一篇《金瓶梅跋》。此跋评价《金瓶梅》直面人生、描绘世态人情的写实成就,称赞作品是“稗官之上乘”,作者是“炉锤之妙手”,塑造人物具有肖貌传神,形神兼备特点,艺术成就超过《水浒传》,因为《水浒传》写人物走的是老路,人物情节前后有重复之处,而《金瓶梅》写人物则各有各的面貌,“聚有自来,散有自去,读者意想不到”。

  谢肇淛珍藏《金瓶梅》抄本,潜心细读,多年把玩。他很可能是《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简称崇祯本)的评改者。评改本的评语和《金瓶梅跋》是互补的,似应出自一人之手。评语肯定《金瓶梅》是一部世情书,而不是淫书。作者“针工匠斧”,写人物并声影、气味、心思、胎骨“俱为摹出,真炉锤造物之手”。同情潘金莲,欣赏潘金莲,认为金莲有诸多可爱之处。对《金瓶梅》人物形象的艺术美,多有新发现。谢肇淛是最早写专篇论文评价《金瓶梅》的作家。

  第二次,在上世纪二十年代,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金瓶梅》为世情书,“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金瓶梅》作者能文”,“描写世情,尽其情伪”,“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鲁迅继承明清批评家的观点,进一步发现《金瓶梅》艺术独创特点,肯定其在小说史上的地位,对现代《金瓶梅》研究起了开创作用。

  第三次,1957年,毛泽东在中共中央的一次谈话中说:“你们看过《金瓶梅》没有?我推荐你们看一看,这本书写了明朝的真正历史。”1961年12月,他在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大区第一书记会议上又说:“《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毛泽东特别关注作者对晚明社会经济生活的描写。他说:“《东周列国志》写了很多国内斗争和国外斗争的故事,讲了许多颠覆敌对国家的故事,这是当时上层建筑方面的复杂尖锐的斗争。缺点是没有写当时的经济基础,当时的社会经济的剧烈变化。揭露封建社会经济生活的矛盾,揭露统治者和被压迫者矛盾方面,《金瓶梅》是写得很细致的。”(逄先知《记毛泽东读中国文史书》、程冠军《共和国思想者》)《金瓶梅》写商业活动,反映经济领域的矛盾,是《红楼梦》中没有或少有的。毛泽东发现了《金瓶梅》对解读晚明商业资本的历史价值。

对女性形象的新塑造

对小说艺术的新开拓

  《金瓶梅》之所以伟大,在于它对女人的发现,对家庭的发现,对商品经济与市民社会的发现。在描述这诸多发现时,兰陵笑笑生显示,他是曹雪芹艺术革新的先驱,是表现人类性爱的大手笔,是晚明社会开始转型期的敏锐观察者、感受者,以超前的意识思考人生、探索人性。

  《金瓶梅》开头几回,借《水浒传》中武松杀潘金莲一段故事作引子(按:《金瓶梅》崇祯本改写为“西门庆热结十兄弟”),表面是宋代的故事,实际上写明代的生活。《金瓶梅》着力描写了西门庆家庭内部妻妾之间的争宠斗妍,但这种描写不是孤立的。写一家而及天下国家。“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鲁迅语)。它不但直接描写了朝廷内部的矛盾斗争,而且把西门之家和官府、朝廷上下勾结连缀描写,暴露了明代官场的黑暗,政治的腐朽。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西门庆家庭是晚明社会的缩影。

  富商西门庆有一妻五妾: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李瓶儿,婢女丫鬟有春梅、宋蕙莲、玉箫、小玉、秋菊等,妓女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等。商铺店员的妻子王六儿、仆妇贲四嫂、奶子如意儿、贵妇林太太。全书一百回,约九十万字,刻画了七百多个人物,形象生动完整,在人物形象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有三十多个,其中女性形象占了大多数。《金瓶梅》书名,即以潘金莲、李瓶儿、春梅三个主要人物的名字各取一字合成。诸多女性形象,包括了市民社会中的各个阶层。《金瓶梅》艺术世界,是女性占据舞台中心,以描写女性主体意识、性格、心理、生存状态为重点的女性群体世界。

  潘金莲是裁缝潘裁的女儿,是一位民间美女,也是一位时尚美女。就自然素质看,“有姿色”,也就是说容貌漂亮,“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在晚明,脚是女人的性爱器官,对男性有无穷的魅力。“本性机变伶俐”即聪明有心机。就才艺素养看,“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教他读书写字”,会“品竹弹丝,女工针指”。聪明漂亮,才艺双全,知书识字。金莲在王招宣府七年,王招宣死后,又被卖与张大户,在张大户家再习弹唱,学弹琵琶。这时,金莲“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已是一位成熟的美女。“张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使女被收用,就是与主人发生了性关系。这在古代是司空见惯的行为,是使女无法抗拒的。《水浒传》原文写金莲“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是不真实的。就金莲的出身、形貌、素养,《金瓶梅》虽以《水浒传》第24回为素材,但已就《金瓶梅》整体艺术形象的需要作了改写,突出强调了潘金莲的聪明美丽与纯真可爱。

  潘金莲在张大户家被赶出,嫁与武大为妻。后被西门庆娶为第五房妾。把金莲嫁与卖炊饼的武大为妻,这张大户早晚还要看觑金莲。金莲与武大的婚配,形成强烈的反差,等于是对金莲的惩罚,是极不公平极不合情理的。当打虎英雄出现在金莲眼前,武松的男性美与力,不能不使金莲动情。遭到武松严词拒绝,金莲仍“余情不断”。终于金莲的初恋失败,爱的梦想破灭。金莲在人生路途上遭受到沉重打击。此后,走上歧变的人生之路。

  在一夫多妻的西门庆家庭中,金莲不安于被冷落婢妾地位,争生存,争宠爱,处处时时采取主动,以争取有利的地位。先后与孙雪娥争、与宋蕙莲争、与李瓶儿争、与如意儿争、与吴月娘争,最后败下阵来,她的美丽与真情被彻底毁灭。

  潘金莲是《金瓶梅》女性世界中的第一号人物,可以说,没有潘金莲,就没有《金瓶梅》。兰陵笑笑生关注女性生存情态,观察了解女性,感受研究女性,努力去理解女性。在描写她们被扭曲的人性之时,很生动形象地展现女性身上的美和这种美的被毁灭。潘金莲性格多面复杂,精神苦闷压抑,人生道路曲折。她叛逆封建伦理道德,不满男性中心社会,有很强的自我意识,争生存,求性爱,不逆来顺受,不安于现状,反叛三从四德。在晚明这一特定历史阶段,作者敏锐地感受到女性意识的初步自觉,女性的美与真,以及被社会扭曲的悲哀。作者用如椽之笔倾力塑造潘金莲形象,从潘金莲的复杂性格,争生存,争宠爱的困境中,让我们今天的读者触摸到晚明社会初步转型期的社会震荡与时代的矛盾危机。面对社会的新旧因素交织,灵与肉、自然情欲与传统伦理的复杂呈现,作者是困惑的。他不是妇女解放的呼唤者,时代距离这一要求还很遥远。但是,兰陵笑笑生却是一位发现女人,女人也是人的古代不自觉的女性主义者。他给我们塑造了众多有内在美与外表美的女性(包括宋蕙莲、春梅、秋菊等)以及她们的美的被毁灭。他给我们形象地描写了晚明的真实历史。潘金莲形象是只能出现在晚明的艺术典型,她不可能出现在晚明之前。潘金莲形象有巨大的历史深度和前所未有的开拓意义。作者以新的发现、新的感受,创造性地塑造了潘金莲等成功的艺术典型,实现了小说艺术的重大突破,建造了中国小说史上的一块重要的里程碑。

  《金瓶梅》以市井平凡人物为主要角色,贴近现实日常生活,不再是帝王将相、神魔、英雄的传奇,标志着中国小说艺术进入一个历史新阶段。

西门庆:晚明社会

开始转型期的富商形象

  西门庆作为十六世纪的小说人物,是商场上的强者、官场上的贪吏、情场上的能手。但是,好景不长,韶华易逝,他三十三岁,适逢事业高峰青春少壮之年暴亡,死得突然。就西门庆之死,有多义性,因而有多种解读。其一,作者的寓意,想通过西门庆贪欲而亡,说明“女色杀人”,以慈悲哀怜之情怀,劝诫世人节制情欲。其二,读者评论家把西门庆作为文学形象看,虽死犹生,其名字可与日月同不朽,以至在现当代,西门庆之知名度,达到家喻户晓,成年人无人不知,甚至于还要走向世界,成为国际知名人物形象。其三,从经济史角度解读。西门庆的暴亡,是商业资本找不到出路的写照。其四,明代中后期的皇帝,多因纵欲而早亡,正德帝武宗朱厚照,年三十一岁,咯血而死。所以有学者认为西门庆形象影射明武宗。

  西门庆死后,热结的十兄弟们悼念西门大哥,请水秀才代写一篇祭文。祭文是一篇男根文化的戏谑之文,把西门庆当作了性的化身,是“坚刚”的,在“锦裆队中居住,齐腰裤里收藏”。西门庆死的同时间,正妻吴月娘生下孝哥。西门庆死了,其生命在延续,托生为孝哥。结局让孝哥被普静和尚幻化,孝哥跟普静出家,起一个法名“明悟”。孝哥是西门庆的化身,出家做了和尚,走向禁欲之路。这是中国古代性小说的一种模式。在《肉蒲团》中,未央生在情场有类似西门庆的经历,最后听从孤峰和尚的劝诫,自阉,出家当了和尚,也是走上禁欲之路。作者的用意是善良的,但是,对掌握了性科学的当代人,是没有说服力,产生不了畏惧心的。

  西门庆形象集富商、官吏、情场能手于一身,而主要身份是商人。他经营五六个专营店:药铺、典当铺、绒线铺、绸绢铺、缎铺等。经营的缎铺,有西门庆和乔大户两方投资,正式签订合同,按股分红。伙计韩道国、甘润、崔本三人管理店铺,将他们算入三股之一的股份,占有一定份额,利益按份额分配,实行的是股份制经营,建立了管理激励机制。典当铺的成本为2000两,后发展到占银两万两,增长10倍。从他经营商铺的获利,显示出他经营的智慧和商人的才干。

  西门庆精通封建政治,官商勾结,以权谋财。明代盐法,实行“开中”,“开”由官方公布条例办法,“中”是官民之间发生关系。为增强边境军饷储备,以粮食换盐。商纳粮后,出所交纳粮数及应支盐数,发给盐引。宰相蔡京的干儿子状元蔡蕴,回家省亲,囊中羞涩。西门庆宴请蔡状元,并送了厚礼。不到一年,蔡状元做了两淮巡盐御史,蔡蕴再到西门庆家,盛情接待,有妓女递酒陪宿。趁饮酒中间,西门庆提出手中有旧派三万盐引(支取盐凭证),要求比别的商人早支放一个月。结果,西门庆赚了一大笔银子(第49回)。

  西门庆一生以生子加官为分界,之前他只不过是一个城镇小商。有了钱财,买通官府,拜当朝太师蔡京为干爹,得了理刑副千户的官职,从此之后,与朝廷大臣,巡按知府各方面官员交往甚密,周旋于勋戚大臣之间。在情欲上,有一妻五妾,肆意淫人妻子,梳笼妓女李桂姐,霸占郑爱月。《金瓶梅》生动形象地描写西门庆暴发后贿赂权贵、纳妾嫖妓、吃喝玩乐,写他追求高消费。他只看到商品的流通,没看到商品生产,限于历史条件,商业资本还不可能转化为工业资本。

  西门庆是晚明社会开始转型期的商人,是晚明社会机体内在发展变化震荡期生长出来,而不是欧洲式的西方商人,也不是所谓“停滞”的封建社会商人,其悲剧性是晚明社会结构特点的悲剧结局所决定的。他不是“赘瘤”,也不是“新人”。亦旧亦新,亦商亦官,亦恶亦善,亦情亦欲的一个特殊的商人。所谓“新”,即具有与传统重农抑商思想的不同意识,就当时环境而言,说他是一个强人,是一位特殊的“英雄”,也未尝不可。

  清光绪年间,文龙评点《金瓶梅》第79回评中说:“《水浒传》出,西门庆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门庆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时,遂无不有一西门庆在目中意中焉。其为人不足道也,其事迹亦不足传也,而其名遂与日月同不朽。”作者塑造西门庆形象,刻画其思想性格多面复杂。西门庆形象出现在十六世纪,贾宝玉形象产生在十八世纪,都是中国文学史上亘古未有的人物形象。西门庆形象,是作者对中国小说艺术的伟大贡献。

《金瓶梅》是《红楼梦》之祖

  《金瓶梅》成书于明嘉靖、万历年间,先是抄写流传,到万历45年(1617年)年刊印《金瓶梅词话》。现存《金瓶梅词话》是最早刊本。崇祯年间刊印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是经过评改的本子。清康熙34年(1695年),张竹坡评点刊印《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以崇祯本为底本。清康熙47年(1708年),满族文臣和素将《金瓶梅》译成满文刊印。满文本刊刻当为翻书房经办,刊印后应首先呈康熙帝御览。满文本译刊是满汉文化交融的一个壮举,说明满族上层对《金瓶梅》的重视与引起兴趣。清初至清中叶,张竹坡评本、满文译本在宫廷和贵族中流行。曹雪芹读的应该是张评本与满文译本。

  最早指出《红楼梦》受到《金瓶梅》的影响的是脂砚斋。甲戌本、庚辰本第十三回有一条眉批:“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阃奥。”《金瓶梅》比《红楼梦》早问世二百年。在《红楼梦》产生之前,评论家把《金瓶梅》与《水浒》《三国》《西游》相并列称之为四大奇书中的第一奇书。从脂砚斋这条评语开始,把《红楼梦》与《金瓶梅》相比较,研究二者的关系,开创《金瓶梅》与《红楼梦》比较研究的新阶段。有“脱胎于《金瓶梅》之说”(诸联《红楼梦评》),“是《金瓶梅》之倒影”(曼殊《小说丛话》),“《红楼》全从《金瓶》化出”(阚铎《红楼梦抉微》),还有《红楼梦》是“暗金瓶梅”之论。虽然这些看法不一定准确,但都共同注意到了《金瓶梅》和《红楼梦》之间的密切关系。

  如果两部书你都读了,读过之后你会感觉到《红楼梦》有《金瓶梅》的影子,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继承与发展了《金瓶梅》的艺术经验。兰陵笑笑生是曹雪芹艺术革新的先驱,为《红楼梦》的创作开辟了道路。

  第一,从取材上来说,《金瓶梅》以家庭为中心,写西门庆商人家庭上联朝廷官府,下联市民社会各个阶层,写一家联系到天下、国家,反映现实社会。给《红楼梦》写贵族家庭的衰败开了路。《三国演义》没有写家庭,写的是政治斗争。《水浒》没有写家庭,写的是绿林山寨。《金瓶梅》是中国以写家庭为题材的第一部。

  第二,《金瓶梅》与《红楼梦》共同发现女性美、着力塑造女性形象。两位作家倾心于女性的世界,观察、体验、发现,把人类的另一半推向舞台的中心。这具有文学变革的重大意义,因为传统的观念不把女人当作人。他们不仅关注女性,而且发现了女性身上的美。实际上潘金莲身上有很多美好的方面,兰陵笑笑生写潘金莲的恶的时候没忘记她有美好的一面。潘金莲形象给王熙凤形象塑造提供了经验,王熙凤形象里面有潘金莲的影子。这两部书共同打破了过去小说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单一写法。

  第三,《金瓶梅》以鲁地方言为基础,善于运用生动鲜活的俗语、歇后语、市语,把人物对话写得有独特性格,人物各有各的声口。这完全为《红楼梦》所继承。兰陵笑笑生与曹雪芹都是语言大师。

  第四,打破大团圆的传统结局,如实描写人生悲剧。

  《金瓶梅》写成年人的性爱,成年人的性爱生活和性密不可分。《红楼梦》主要写情痴,不再以欲为主,而是以情为上,表现人物之间的性爱时把情给升华了。《红楼梦》侧重写少年男女的恋情。要完整地了解少年期的性爱,又了解成年期的性爱,那就两部书都读。两部书不但有继承关系,还是互补的。可以认为是人生的一部大书的上下两卷。性爱是人生的一个大问题,关系到我们自身的健康成长,生活的幸福,也关系到社会的和谐、民族素质的提高。英国社会学家蔼里斯指出:性的方面符合自然的、健康的发展对于人类进步有重要作用。一个人的性素质是融合他全身素质的一部分,是文化素质的一部分。《红楼梦》发展了《金瓶梅》拓展的审美领域,直承《金瓶梅》而升华,不是因袭而是发展。《红楼梦》继承《金瓶梅》而超越《金瓶梅》,使中国古代小说达到最高峰。而《金瓶梅》为其开辟了道路,创造经验,成为《红楼梦》之祖,可以说没有《金瓶梅》就不可能产生《红楼梦》,两部巨著,都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怎样看《金瓶梅》中的性描写

  关于《金瓶梅》中的性描写,400年来众说纷纭。《金瓶梅》出现在理学走向分化的明代后期,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表现了人的自然本性对“天理”的冲击。从整体上看,把性描写与社会矛盾的暴露、道德反省、人性弱点的悲悯、人物性格刻画等内容的结合,把被否定了的、被掩盖了的性描写加以正视。从性文学发展史上看,《金瓶梅》中的性描写有很大的突破,对性文学发展史的研究,也具有一定的参照意义。

  《金瓶梅》的两性不是互爱与平等的,更不是和谐与美好的。性爱生活的更新、美化,是未来社会的一项伟大工程。以写实见长的《金瓶梅》,不可能写出这种理想化的性爱。从现在的观点和文学审美的角度来看,《金瓶梅》中的性描写,多纯感官的再现,实多虚少,缺少情爱的深化,并浓重地反映了封建文人落后的性情趣、性观念与性恐怖,这些都是应该加以批判的。

作者之谜

  《金瓶梅》“直斥时事”,借宋写明,又是当下时事,有具体的政治背景,有强烈的政治针对性。有学者指出,《金瓶梅》借宋徽宗骂明世宗。宋徽宗、明世宗二人都崇尚道教,二人帝位都是兄终弟及,都缺乏治国能力,朝政腐败。第73回写道:“这帝皇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才俊过人……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商王;爱色贪花,仿佛如金陵陈后主。”第三十回写道:“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剌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兴,民穷盗起,天下骚乱。”作者的笔锋直指时事,甚至直接批评指责皇帝。著书冒着杀头的危险,所以作者的真实姓名隐埋得很深,只在序文中留下兰陵笑笑生这一化名。作者到底是谁,三四百年来,众说纷纭,迄无定论。

  作者之谜的破解,成为《金瓶梅》研究的一个热点问题。虽然,学者们提出的候选名单有一大串,几十位作家姓名,分歧很大。也有几点渐趋一致或多数学者主张:1.作者个人创作,或一人的创作为主另有友人参助(另有世代累积说或集体创作说);2.作者生活在鲁南苏北方言区或熟悉此地方言;3.创作时期在嘉靖末至万历初;4.作者是大手笔大名士;5.作者经历过患难穷愁,入世极深,有深沉的感慨愤怨;6.熟悉宋史、明史,熟悉小说戏曲。

  关于《金瓶梅》作者之谜的破解,应该持乐观态度。经过学者们的共同努力,从各个不同方面研究考证,会进一步促进对此书创作主体的认识,作者的真姓名真面貌将会逐渐清晰明朗起来。到那时,我们将会给这位天才作家立一块丰碑。

(文章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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