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喻人生——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元·吴镇《芦花寒雁图》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苏轼与弟苏辙(字子由)赴汴京应举,经过渑池(今属河南),寄宿于老僧奉闲之舍。嘉祐六年十一月,苏轼被任为凤翔府(今属陕西)签判,苏辙送行到郑州。分手后,苏轼行经渑池,收到苏辙归京后寄来的七律诗《怀渑池寄子瞻兄》:“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苏轼写了这首《和子由渑池怀旧》回寄,诗云: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君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诗的首联说,人生随处飘泊好似什么?应当似那飞行途中的鸿雁暂时歇息在雪泥上。苏轼有许多好诗,开篇即如天外奇峰,陡然飞来。这首诗开篇不写兄弟离别和渑池怀旧,却突兀而起,对于飘泊人生发出提问,起笔超拔,有高屋建瓴之势,顿时紧扣读者心弦。次句回答提问,表达他对飘泊人生的感悟,但并不是直接抽象地议论说理,而用了“飞鸿踏雪泥”这个从未有人用过的生动新颖的比喻,将他的哲理感悟蕴含其中。这个比喻是由苏辙原诗的“雪泥”二字引发的,苏轼浮想联翩,变实写为虚拟,创造出虚幻飘渺、神奇浪漫的喻象“飞鸿”,真是诗心灵慧,妙不可言。为什么飘泊人生恰似“飞鸿踏雪泥”呢?颔联作进一步描写和阐释。这两句说:鸿雁偶然在雪泥上留下指爪,但雪消泥融,它的爪迹很快就会消失;鸿雁是向东还是向西飞,它自己不会考虑也无法计较,就渺然不知去向了。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17引北宋江西派诗人韩驹《陵阳室中语》,称苏轼写诗“长于譬喻”,即举这首诗作例证。从“飞鸿踏雪泥”到“泥上留指爪”,再到“那复计东西”,苏轼对“飞鸿”这个奇幻的意象层层铺写,妙想联珠,以飞鸿的行止状态,对人生的偶然无定、生命的短暂及命运的难测,作出生动含蓄、富于诗意的表达,引发人们无尽遐想与思索,彰显出苏轼敏妙超凡的艺术想象力。清人施补华《岘佣说诗》云:“人所不能比喻者,东坡能比喻;人所不能形容者,东坡能形容。比喻之后,再用比喻;形容之后,再加形容。”“雪泥鸿爪”正是“人所不能”的奇比妙喻,又是“比喻之后,再用比喻”,堪称苏诗善用比喻的绝佳例子。

  被宋人严羽《沧浪诗话》誉为唐人七律第一的崔颢《黄鹤楼》诗前四句云:“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干载空悠悠。”全用古体诗句法,不讲平仄和对仗,“去”字两出,  “黄鹤”二字三用,造成辘轳相转、一气贯下的节奏,清人沈德潜称为“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唐诗别裁》卷12)。苏轼诗的前四句,也在句法、格律上有意创新出奇。次句句尾“雪泥”与三句开端“泥上”用了顶真格,使首联与颔联紧密衔接,“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元杨载《诗法家数》)。三四句以“泥上”与“鸿飞”相对,不求对仗工稳而求句意自然连贯。而“何似”与“应似”、  “雪泥”与“泥上”、“飞鸿”与“鸿飞”的叠用,也有回环往复、盘旋流畅之妙。清人纪昀评点《苏文忠公诗集》卷3评此诗云:“前四句单行人律,唐人旧格。而意境恣逸,则东坡本色。浑灏不及崔司勋《黄鹤楼》诗,而撒手游行之妙,则不减义山《杜司勋》一首。”评得精切。

  与崔颢的《黄鹤楼》一样,苏轼这首诗的后四句,也由放转收,整饬归正,扣住“渑池怀旧”题意,在叙事写景中抒情,以自己所见所闻所忆来印证与深化“雪泥鸿爪”的喻意。苏辙原诗有自注云:  “辙昔与子瞻应举,过宿县中寺舍,题其老僧奉闲之壁。”苏轼作本诗时,奉闲已去世。所以诗的颈联说:老僧已死了,只能见到埋葬他骨灰的新建佛塔;在僧房的断垣残壁上,我俩旧日的题诗也无从寻找了。上句抒发对慈善老僧的深情缅怀,并印证人生短暂;下旬表达不见旧日题诗的怅惘,也深化陈迹易消的感触。这一联用反对法,“已死”对“无由”、“新塔”对“旧题”,对仗十分工巧。尾联,苏轼自注说:“往岁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往岁,往日,皆指嘉祜元年赴京应试时。二陵,在渑池县之西的崤山。《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载:“崤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避风雨也。”蹇驴,指步履疲艰的驴子。蹇,跛足。这两句说:子由,你还记得当年在崎岖道路上跋涉的困顿情境吗?路是那么遥远,人是那么疲惫,连我们骑坐的病驴也悲声嘶鸣啊!上句用真率深情的口吻呼唤并提醒苏辙,要记着往日赴京应举在崎岖路上的艰难跋涉;下句用二、二、三句式,抑扬顿挫的音调节奏,连续叠现艰难跋涉的镜头,兄弟二人互相勉励、比肩奋进的情景宛然在目。这是以景结情的实写之笔,但又仿佛蕴含着隐喻、象征意味。年仅二十五岁的苏轼,从昔日与当前的崎岖旅途,已深深体验了人生飘泊的艰难,弟兄远别的悲苦,并且预感到未来人生道路将有更多的坎坷险阻。这四旬与前四旬虚实相生,桴鼓相应,全篇圆转流动,浑然一体。施补华《岘佣说诗》评:“东坡七律,一气相生旋转自如之作,最为上乘。”这首《和子由渑池怀旧》,即属“一气相生旋转自如”的七律上乘之作。

  如果将苏轼此诗同苏辙原作相比较,更能显出苏轼诗的高明。苏辙原诗渗透着对兄长的眷怀、思念之情,颇为感人。但全篇句句抒写离别情事,拘泥于写实,未能从中提升出对人生飘泊的哲理思考,诗的意蕴显得浅薄。苏辙的想象力远不及苏轼,在叙事抒情中未能营造生动新颖的意象,故而诗的审美魅力与韵味不足。苏轼和诗要步苏辙诗原韵,写作难度很大,但他才华横溢,笔墨挥洒自如,不受格律的束缚,能以其天马行空般的艺术想象力营构奇妙的“雪泥鸿爪”喻象。情、景、理融于一炉,使这首诗内涵丰富深邃,意境自然高妙,鲜明地体现了东坡的思想与艺术个性。

  读苏轼这首《和子由渑池怀旧》,还使我自然联想到被公认为继里尔克之后最杰出的德语诗人保罗·策兰(paul celan)的短诗名篇《雪的款诗》:“你可以充满信心地/用雪来款待我/每当我与桑树并肩/缓缓穿过夏季/它最嫩的叶片/尖叫。”中国当代诗人、诗论家王家新评析说:“在这首诗里,自然的意象成为人生的隐喻。带雪的冬天作为一个尽头、一种向度首先出现,但诗人所在的是葱茏的夏天,他缓缓穿过它,并听到了‘它最嫩的叶片/尖叫’。正是这种生命绽放时发出的‘叫声’,留住了一个诗人。……而且一下子调动了我们对生命的体验。”(王家新《雪的款待》,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07页)两首诗所描写的情境并不相同,但都用自然意象作为人生的隐喻并以此开篇;在章法结构上都是先议后叙,由思今到怀旧;诗的结尾嫩叶尖叫与蹇驴嘶鸣;尤其是诗人的人生感悟、生命体验以及对未来的洞见带给作品某种预言家和先知的味道,两首诗很相似。可见,古与今、中与外、传统与现代,在杰出诗人水晶般的诗心中,都是相通相映的。“雪泥鸿爪”容易消失,但苏东坡写于九百五十年前的诗,却是一位天才的诗魂永留世间的痕迹。而在这首诗中,我们分明听到了现代人普遍的心声!

(文章来源:《文史知识》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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