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起源研究的回顾与思考

  中国人历来认为自己是炎黄裔胄,黄帝是我们的人文始祖。究竟是不是那样,从来都不加以深究。可是进入近代以来,这个观念发生了动摇。当西方列强纷纷侵扰中国时,一些西方学者也忽然对中国古代文明的起源发生了兴趣。他们无视中国文明的整体特点,摭拾一鳞半爪随意比附,说什么中国文化乃至中国人种是西方起源的,一时间弄得有些中国人也糊里糊涂。不过大多数学者并不相信那些说法,而早先的传说似也有重新研究的必要。五四时期的思想解放运动把许多学者推上了第一线,其间经历了许多思考和探索。正如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所指出的那样,人们开始“由盲目的信古而进到疑古,更由消极的疑古,而进到积极的考古”(注:翦伯赞《中国史纲》第一卷自序,重庆五十年代出版社,1944年。)。中国古代文明的研究就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起步的。

  用考古来探索中国早期文明是从20年代末开始的。前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考古组对河南安阳殷墟的大规模发掘,揭示了一个商代晚期的都城,伴随有一个巨大的帝王陵墓区,大量的出土遗物证实商代晚期已经有了高度发达的青铜冶铸业和成熟的文字体系,已经进入文明时代,但不像是文明的开始。主持安阳发掘的李济就曾说过:“殷商以前仰韶以后黄河流域一定尚有一种青铜文化,等于欧洲青铜文化的早中二期,及中国传统历史的夏及商的前期。这个文化埋藏在什么地方,固然尚待考古家的发现;但对于它的存在,我们根据我们考虑各方面事实的结果,却可以抱十分的信心。”(注:李济《殷墟铜器五种及其相关之问题》,载《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历史语言研究所,1935年。)李济的预言到50年代就开始逐步验证了。从1952年起对郑州二里岗等处的发掘,不但确定了一个早于殷墟的二里岗文化,而且从1955年开始发现了一座商代前期的宏伟的都城遗址,其中包括有多处宫殿基址和铸铜、制骨、制陶等手工业作坊遗址。尽管它是不是成汤所建的亳都还有不同看法,但说它是一个都城级遗址,并且体现了较高的文明水准,则是没有争议的。

  商代考古的重大进展以及一系列新石器时代考古学文化的发现,特别是龙山文化与商文化内在联系的识别,使许多学者坚信中国文明是本土起源的。例如梁思永早在1939年就从十个方面论证了龙山文化与殷文化的密切关系, 明确提出龙山文化是中国文明的史前期之一(注: Liang, S.Y.: “The Lungshan Culture:  A Prehistoric Phase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Proceedings Sixth Pacific ScienceCongress, no.4,PP69—79,1939.中译文载《考古学报》第七册,1954年。)。英国考古学家丹尼尔在其所著《最初的文明:关于文明的起源的考古学研究》(注:Glyn Daniel, “The First Civilization: TheArchaeology of Their Origins”, Thames and Hudson, 1968. )一书中指出中国是世界最古老的六大文明起源地之一。何柄棣从自然生态环境、农业、养畜业、陶器、青铜器、文字和其他方面详细论证了中原黄土地带是中国文明乃至整个东方文明的摇篮(注:Ho, Ping—ti, “TheCradle of the East: An Inquiry into the Indigenous Originsof Techniques and Ideas of Neolithic and Early Historic China,5000—1000 B. C. Chicago & Hong Kong. 1975. )。张光直在其早年的著作中也明确地指出:“中国的文化是一个具有特色的本地产物,是中国人民和他们的环境互相影响的结果。”(注:张光直《关于中国文明起源的继续探索》,”Archaeology”,vol. 30, no. 2 & 3, 1977.引文据《考古学参考资料》第一册20页,1978年。)事实上,从50年代以来,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中国古代文明是本地起源的,是世界上少数几个独自发生的古代文明之一。

  但中国古代文明并不是从商代才开始的,因而对于夏代文明的探索一直吸引着许多考古学家。1959年为着寻找夏墟而发现的河南偃师二里头,是一座规模很大的都城级遗址(注: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发掘队《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发掘简报》,《考古》1965年第5期。)。 那里有大型的宫殿基址和一万平方米以上的铜器作坊遗址,大家都同意它已进入文明时代,而年代比郑州商城早。至于早到什么时候,是夏是商还是前夏后商,长时期存在着不同的看法。1983年在二里头遗址附近的尸乡沟,发现一座晚于二里头而与郑州商城基本同时的大型城址(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汉魏故城工作队《偃师商城的初步勘探和发掘》,《考古》1984年第6期。), 学术界逐渐认识到它的始建可能与商汤灭夏的事件有关,从而二里头遗址为夏都,二里头文化为夏文化的见解便得到了学术界的普遍认同。鉴于二里头已有若干用青铜做的兵器、礼器、乐器、工具、用具和装饰品等,并且有较大的铜器作坊;郑州商城则有更多、更大、制作也更精良的青铜器和规模更大的铜器作坊,至此李济关于夏和商代前期为青铜文化的预测便已得到完全的证实。而夏代不仅有青铜器,还有宫殿、宗庙和一系列典章制度,说它属于文明时代也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不过中国文明的起源似乎还要追溯到更早的时期。

  考古发现告诉我们,在二里头文化之前是中原龙山文化,再以前是仰韶文化,三者在年代上是依次衔接的,中间并没有什么缺环。过去以为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都是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文化,后来在龙山文化和中原龙山文化中都发现了不少小件铜器,甚至在仰韶文化的个别遗址中也发现有小铜器或铜器痕迹,说明那时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新石器时代,而应该属于铜石并用时代(注:严文明《论中国的铜石并用时代》,《史前研究》1984年第1期。), 是从新石器时代向青铜时代过渡的一个时代。这样二里头青铜文化的产生也就不显得那么突然了。同样的道理,以二里头为代表的夏代文明的产生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前面必然有一个酝酿和逐渐走向文明的过程。从70年代末期以来的一系列考古发现,使这个问题日益明朗起来了。
 
  在中原地区,从1978年开始发掘的山西襄汾陶寺遗址面积达300 万平方米,那里的墓葬非常明显地分为大中小三类(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山西工作队《1978—1980年山西襄汾陶寺墓地发掘简报》,《考古》1983年第1期。),其比例大约是1∶10∶90。大墓中随葬鼍鼓、大石磬、龙纹盘等大量高档次的物品,说明死者不仅富有,而且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小墓的死者则几乎一无所有。这种级差明显反映其社会已经形成为等级分明的金字塔式的结构。1977年在河南登封王城岗发现了龙山文化的城址(注:河南省文物研究所等《登封王城岗与阳城》,文物出版社,1992年。),1979~1980年在同省的淮阳平粮台又发现一座龙山文化城址(注:河南省文物研究所等《河南淮阳平粮台龙山文化城址试掘简报》,《文物》1983年第3期。)。两处城址虽然都很小, 但前者城内有大片夯土基址和用殉人奠基的情况,后者城内有当时少见的全部用土坯砌筑的分间式房屋、炼铜遗迹和复式地下排水管道等,似乎不是一般的军事城堡,倒有些像是贵族居住的小型统治中心。这些发现都立即引起了热烈的讨论,有的认为是夏代遗存,有的认为早于夏代。不管怎样,它们都比二里头文化为早。因而它们的发现表明在探索中国文明起源的努力中,又向前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

  进入80年代以后,重要的发现一个接着一个。已经发掘了多年的甘肃秦安大地湾遗址,到1983年又有新的突破。在一个大型的仰韶文化晚期聚落中,发现了一座特大型的房屋(注:甘肃省文物工作队《甘肃秦安大地湾901号房址发掘简报》,《文物》1986年第2期。)。有前堂、后室和东西两个厢房,仅前堂的面积就超过130平方米, 前面还有很大的广场。前堂中有直径超过2.5米的特大型火塘和直径达90 厘米的顶梁大柱,地面铺类似于现代水泥的沙浆,墙壁和房顶都抹灰浆。如此规模宏大、设计严谨、工艺先进的房屋建筑,在以前的仰韶文化遗存中从来没有见过,显然不是一般性的公共建筑。有人称之为原始殿堂当不为过。大地湾除这座大型房屋外,还有几座结构和工艺相似的中型房屋和数百座小型房屋,是明显高于一般聚落的一处中心聚落。

  在辽宁,从1983年开始发掘的凌原牛河梁则是一处大型的贵族坟山和祭祀中心(注: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辽宁牛河梁红山文化女神庙与积石冢群发掘简报》,《文物》1986年第8期。), 属于红山文化晚期,与大地湾仰韶文化晚期聚落的年代相当。那里有许多巨大的积石冢,每冢有一座主墓,随葬猪龙等精美的玉器,上面还有一些陪葬的小墓。还有一座“女神庙”,出土了许多女性塑像的残块。其中一个人头跟真人的一般大,形象逼真;另有些耳、鼻和手臂等残块竟有真人的三倍大,塑像大小不等表明其地位不同,也许当时在多神中已经产生主神,反映当时的社会已经有等级的差别。郭大顺等认为红山文化晚期社会已进入原始文明阶段(注:孙守道、郭大顺《论辽河流域的原始文明与龙的起源》,《文物》1984年第6期。)。 苏秉琦则认为当时“已经产生了植基于公社、又凌驾于公社之上的高一级的社会组织形式”(注:苏秉琦《辽西古文化古城古国》,《文物》1986年第8期。)。

  稍后不久,长江流域的史前文化中也露出了文明的曙光。 1986 和1987年,在浙江余杭县的良渚遗址群中,先后发掘了反山和瑶山两处遗址。前者是人工筑成的贵族坟山(注: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反山考古队《浙江余杭反山良渚墓地发掘简报》,《文物》1988年第1期。), 后者原来是建造在小山上的祭坛,后来又改做贵族墓地(注: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余杭瑶山良渚文化祭坛遗址发掘简报》,《文物》1988年第1期。)。在这两处贵族墓地中, 出土了数千件工艺十分精巧的玉器,有的玉器上有近似微雕的王者形象或神徽。1987年底因为扩建公路而在良渚遗址群中间偏西发现一座面积达30万平方米的“台城”,上面有数万平方米的夯土基址,推测应该是宫殿或宗庙一类大型礼制性建筑的地基。所有这些发现使人有理由推测良渚文化时期已经出现某种政治组织形式,论者多认为当时已进入初级文明社会。张忠培则认为当时已经是文明社会,只是在良渚文化分布范围内还没有形成处于一尊统治的局面,而是被众多权贵分割统治的若干具有国家性质的实体(注:张忠培《良渚文化的年代和其所处社会阶段》,《文物》1995年第5期。)。

  在长江中游,早在50年代就已发现并且进行过多次发掘的湖北天门石家河遗址群,在1990~1991年春进行全面考察时,确定了一个始建于屈家岭文化而一直沿用至石家河文化中期的古城(注:北京大学考古系等《石家河遗址群调查报告》,四川大学博物馆编《南方民族考古》第五辑,1992年。)。它的面积超过1平方公里, 是已知同时代的许多城址中规模最大的。对于城内外格局和出土遗迹遗物的分析,使调查者提出了“石家河文明”的概念。在此前后在长江中游还发现了若干屈家岭文化的古城,规模都不及石家河古城那么大,看来石家河一带有可能是整个屈家岭——石家河文化的中心区域或最发达的区域。

  这些发现自然会引发人们的极大关注,同时激发考古学家们去寻找更多、更早的城址和高等级的大型聚落遗址。据个人不精确的统计,陆续发现的早于二里头文化的史前城址,1991年以前有20多座,1995年即增加到30多座,至1997年更达40多座,现在已知有50多座了,发现速度是十分迅猛的。这些城址分布的地域虽然遍及黄河中下游的河南、山东、内蒙古和长江流域的湖北、湖南、四川和浙江等省,但还不能说已经非常普遍。一些很有希望的地方如河北、山西、陕西、安徽等省至今还没有发现。据说江苏已发现良渚文化的城址,也还没有得到确认。这些城址的年代大体在公元前3000年至前2000年,少数可能略早于前3000年。郑州西山的仰韶文化城址和湖南澧县城头山最早一期属于大溪文化的城址,则已达到或接近于公元前4000年,是现在所知道的年代最早的城址。

  过去因为考古工作做得不够充分,许多东西没有被发现出来,自然会低估某些考古学文化的发展水平。例如龙山时代的诸考古学文化理应属于铜石并用时代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新石器时代,这在前面已经讲过了。在这个时期不但有铜器,还有玉器、漆器、丝绸、象牙雕刻和快轮制作的精美陶器,个别遗址还发现有原始青瓷器(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等《山西夏县东下冯龙山文化遗址》,《考古学报》1983年第1期。)。 在物质文化迅速发展的同时恰巧出现了一批礼制性建筑和较大的墓葬。从随葬品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墓主往往掌握了军事、宗教等方面的特权和大量财富。事实上这个时期物质文化的最新成就差不多全部为这些新生的权贵所垄断。权贵们不会满足于对本族平民的剥夺,在氏族血缘关系还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的情况下,这种剥夺自然还会受到相当程度的限制。于是他们把目标转向外部,为着掠夺资源和他人的财富不惜频繁地发动战争。正是在这个时期,专门性武器石钺等的出现与改进,表明战争越来越经常和激烈化了。在这种情况下,发动战争的人自己也难免受到强敌的掠夺。为了免受战争的惨祸,只好下决心组织大量人力物力来构筑防御工事。于是一大批城址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地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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