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亚洲的驯马、乘马与游战族群

二、从驯马到乘马

  在人类开始乘马、练马作为驾骑之前有漫长的驯化、养马的历史。野兽的驯化都源自狩猎,所以驯化马的族群应该是生活在野马活动地区的猎民。这些族群饲养幼马以保证自己的食物来源,应属于早期猎马、驯马、养马的历史阶段。在此之后,人们逐渐发现马匹作为交通动物的价值,因而开始改变养马的方式,即为了驾车、骑马而对马进行训练,马的食用价值由此被置于次要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讲,驯化野马在前,乘马在后,两者代表不同的历史阶段。

  (一)柏台文化:驯化马匹的第一阶段

  有关驯化马的起源,史学界经常有新说出现。曾有学者认为马匹驯化应发源自公元前7000年的Jarmo文化(札格罗斯山脉和库尔德斯坦),后来推至公元前4300-前3500年南乌克兰的Dereevka村,但这些推测仍不免牵强,甚至错误,【33】不宜贸然采用。

  根据较可靠的资料,驯化马匹的历史源远流长,滥觞于自然野马的活动范围,如在北哈萨克草原及丘陵发现早期驯马文化的痕迹。1980年在Aiyrtau县Iman- Burluk水【34】边的柏台(Botai)村发现公元前3500-前3000年间的居住遗址,面积约20公顷,其中兽骨坑中出土马骨占80%左右。1983年在附近的Rostchinskoe村又发现同类文化层,接着Vasilkovka IV、Balandino、Sergeevka、Krasniy Yar等遗址出土,发掘者V.F.Zalbert乃提出“石金并用的柏台文化”类型。【35】

  此处是哈萨克草原和丘陵的北部,伊希姆河中游的水库地区,土壤呈干燥沙质,但有很多小型淡水潭,北边有细薄的树林;气候为大陆干燥气候,现在夏冬温差达到40-60摄氏度,虽然新石器时代和青铜器时代的温差略小一些,冬天温度偏高1-2摄氏度,夏天偏低1-2摄氏度,【36】但当时仍有很多森林动物无法适应这样的草原气候。这里的草原土质为酸性,常有大风,难以进行农耕,然不缺淡水,适合渔猎生活,是古代野马的活动之处。

  柏台和周围草原遗址发现很多马牙和马骨,以及马骨制造的渔叉,【37】另有石斧【38】和陶片;【39】在马骨上有石斧的痕迹;【40】有的马骨上有象征性的刻纹。这说明柏台人捕鱼、吃马肉,把马骨用作工具,也用作礼器进行祈祷、祭祀或占卜活动(图4)。

  这一带草原丘陵中有很多小型动物,但大型动物不多,而以野生马群为主。如果比较北哈萨克草原丘陵区与南部草原、山地交接地区的自然环境,南草原之南为动物活动频繁的山麓地带,故而游牧业也相当发达,人口也偏多。例如公元前3500-前2500年间,活动于阿尔泰草原和西蒙古草原的阿凡纳谢沃(Afanasevo)文化的人群,即以养羊、牛、马等各种家畜为生,但早期柏台人的牧业有其自然限制,故仅能专事养马。

  对古代北草原民来说,马是最有价值的狩猎对象。在进一步的考古发现中,陶片上存在脂肪污点,经检测确定为马奶脂肪酸的残留遗迹。【41】由此可知柏台人既吃马肉,又喝马奶。挤马奶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挤野马的奶更近乎不可能,所以有学者根据陶片上的这一滴马乳推论,柏台人可能已经开始驯马。遗址所在的土层中也含满马粪,同样显示当时的柏台人已有养马能力。

  根据遗传学对家马皮色的研究,野马的驯化大约已有5000年的历史,【42】柏台遗址的发掘为此假设提供了实证,这一新石器晚期草原文化,展现了亚洲草原驯化马的过程。与其他动物一样,马匹的驯化从狩猎开始,逐步到捕抓幼马、再到豢养驯化,这种从狩猎到牧业的演化过程,曾发生于许多地区的远古社会。

  有美国学者认为柏台人驯化马匹的目的,是骑乘家马以赶猎野马,【43】这一观点的依据主要是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的做法。16世纪后欧洲殖民者把马带到美洲,但许多马主或因水土不服患病死亡,或在殖民过程中死于斗争,他们带来的家马遂因乏人照料而野化( mustang)。印第安人将其猎取,然后掌握尚未完全野化的家马,并学会骑乘马匹而捕获野马。不过对美洲原住民来说,野马是临时而次要的狩猎对象,更有价值的猎物还是美洲野牛。这与柏台人的情况并不相似,印第安人没有驯马,他们只是利用已有的“工具”,所以这样的联系并不准确。印第安人豢养家马,多年来都以乘载为主要目的,并非为了食用,且印第安人未见过殖民者挤乳,自己也没有想到要挤乳饮用。

  柏台人猎马为肉,他们之所以开始养马,犹如其他民族开始养羊、猪、牛一般,并没有考虑到马的脚力,只是需要掌握营养而好吃的肉,并进一步发现了食用马奶的好处。驯养马是柏台先民发展出来的技术,如果他们可以经由调整饲料,让家马的肉质变得更美味,又何必要骑着家马去追赶野马?这是最基本的牧人观点。从驯马技术往南西伯利亚的传播脉络来看,早期家马的主要用途就是作为肉畜。【44】

  从新石器时代晚期至青铜器时代早期,草原住民人口不多,气候没有发生过剧烈变化,也没有其他必须远出异地的需求,从现有材料中也看不出他们有离开固有生活范围的痕迹。就其生活方式而言,与其远出异地,倒不如追求更稳定的生活,减少风险为宜。北哈萨克草原无牛无羊,长期奔跑的马,其肉质会变硬,因此人们逐步驯马作为肉乳家畜,这与后人练马的目的不同。犹如养牛者会骑牛一般,当然不能排除古柏台人有时会骑马或驾马,但骑马或通过骑马狩猎野马应该不是他们驯化马匹的主要目的,他们的目的是逐步由狩猎转变为畜牧生活。柏台人养马或南方草原民养羊,他们都属于游牧的生活方式,只是畜类不同;但是柏台人养马为肉乳与此后的族群练马为驾骑代表着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历史阶段。虽然有学者将柏台考古所发现的骨块视为马辔零件,【45】但Marsa Levine早已指出这些说法的牵强性。【46】

  D.Anthony与D.Brown曾依据R.Bendrey提出的方法讨论马牙上的磨迹,【47】推断柏台人驾马,【48】M. Levine,A. Outram亦赞同之。可是根据S.Olsen和D.Pontikos以及P.Kosintsev各自另作的马牙对照,这种磨迹并非马匹因驾辕而产生,而是在自然生活中由咬啮食物而产生的,【49】M. Levine也曾指出现代很多驾辕的马匹,其牙齿上并无这种痕迹。【50】因此没有充分证据证明柏台人将马当作交通或狩猎坐骑,但有足够的考古资料证明他们是食马肉、喝马乳的族群。

  从柏台文化的住房看,他们的生活习惯近似早期游牧民族。因夏冬温差很大,他们冬季住在半土穴型的房屋,夏季则住在临时性的圆底金字型的房屋,上覆木桴和干草。冬、夏房的墙壁均可抵挡草原大风,但夏房为季节性建筑,必须每年重修,安置新的木桴。【51】柏台社会处于从狩猎到游牧的过渡阶段,牧民人口不多,看不出族群之间的冲突,尚未将马匹应用于战争,也看不出制造马车的遗迹,更谈不上跋山涉水,驾车到千里之外去占据黑土地区的文明。

  S.Bokonyi曾提出,凡野兽驯化均经过三个阶段:第一,把原来猎得的野兽饲养,作为肉食来源;第二,除了肉食外,也开始饮用兽乳,并使用其皮毛;第三,以其作为交通工具。【52】柏台文化的马匹驯养,只从第一阶段到达第二阶段。

  根据目前所知的考古资料,仍不足以描绘从猎马、养马到乘马逐步发展的过程,

  所以我们只能按照现有线索推论中间的缺环。距今5500年前的草原地区有猎民社会,北草原丘陵地区的主要狩猎对象是野马;5000年前,为保障基本食物量,北草原丘陵的猎民开始驯养幼马,喝马奶。马奶浓度、油脂、热量均高,在寒冷的冬季草原地区起着关键作用。同时南草原山麓丘陵的族群则以牧养羊群为主,马匹为次。我们迄今还可以观察北南草原气候之别所造成的差距,养马的发源地北草原迄今仍保留着喝马奶、吃马肉的习惯,虽然现代哈萨克草原民和北蒙古地区草原民的食物来源很广,养马的行业目标以骑乘为主,但与此同时自己没有放弃养马为肉乳的行业,他们仍然挤马奶做奶酪、奶酒并爱吃新生的幼马肉。南草原民则养羊为肉乳,而马仅当作交通动物。

  随着距今5500-5000年古代草原民的生活方式从狩猎转变成放牧,其食物来源稳定而丰富化,人口于是也得以增加。人口增加可能引起族群之间的冲突。距今5000-4000年之间,草原住民经过很多变化,包括族群的移动、融合以及青铜器的流行等,伴随而来的便是各族群之间的武力冲突。

  青铜时代的草原文化仍以新石器晚期的游牧、养马文化为基础,所以两者之间有继承关系,但中间已发生很多变化。所以学者将柏台人与草原马车发明者直接联系的观点虽不正确,但驯化马匹确实是青铜时代驾马战车的基础技术。或许正是当千余年来草原民人口扩展、多元化而互有冲突时,才将驯化的马匹用于战争。

  (二)辛塔施塔文化与马车战争的起源

  1968-1986年间,乌拉尔大学考古队在车里雅宾斯克县(西西伯利亚平原南部)辛塔施塔河边的古城遗址中,发掘出以驯化马匹陪葬的男性墓冢,并发现目前所知最早的双轮马车,年代为公元前2026年左右(属于安德罗诺沃文化,图5、9)。【53】

  辛塔施塔文化与柏台文化的存在时代与文化类型均不相同。但唯有历经新石器晚期从猎马到养马的技术发展,后期的草原民才有家马可以使用,并进一步发现这种高耐久力动物的更多功用。同养牛一样,最初目的只是获取肉乳,后来进一步发展到用家牛耕地,以此改变生产方式。家马对人类社会演化的作用并不比家牛低,青铜时代的草原民族即是乘着这些家马所挽的车辆而改变了后来的世界文明。

  在青铜器时代,养马、游牧的族群和以战争、掠夺维生的族群应是并存的。前者是本土草原民,他们以游牧为生而有固定生活范围。后者则是青铜器时代的新兴游民,他们先在自己的活动范围内保护其牧场,进而发展为专事战争的民族。保护牧场,自然也会使用牧民的产物,建立城墙与异族的军民互相争斗,追求无边的权力。跨出原本的生活范围后,养马民族有了新体验,不仅知道了有其他家畜可作为肉乳来源,也了解到马的最大优势在于速度和耐力。因此其养马目标开始出现变化。

  也就是说,从早期驯马到晚期马政的演变,乃是基于族群间的交往与势力扩展,人们的食物来源早已不限于从自然界中采集、狩集所得,牧业也进一步走向多元化,充分发挥每种动物的利用价值,马的主要作用也逐渐以交通、战争为主。

  辛塔施塔遗址应处于草原族群间彼此争斗的阶段,可见草原民之间的斗争已演变为用马车战斗的状态。再过不久,乘马车的游民脱离草原限制,进入南方农耕文明地区。离开草原的,或许是那些草原中最强、最有征服欲望的部族,或许是那些在本地已没有足够生存空间,只能离乡寻找新天地的部族。目前虽然没有更多确切证据,但根据学界的许多论述和推测,加喜特人和喜克索斯人的起源应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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