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社会文化史的几对概念
——突破瓶颈:中国社会文化史的理论与方法(笔谈2)
【作者简介】刘志琴(1935—),女,江苏镇江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资深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社会文化史(北京100006);梁景和(1956—),男,山东蓬莱人,历史学博士,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中国近现代社会文化史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社会文化史(北京100048);左玉河(1964—),男,河南新乡人,历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社会文化史。
【原文出处】《晋阳学刊》(太原),2012.3.99~110
原刊主持人(左玉河)按语:自从1980年代末刘志琴先生提出“社会文化史”概念以来,社会文化史研究取得许多丰硕成果,呈现出方兴未艾之势。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目前的社会文化史研究缺乏必要的研究理论和方法,缺乏深入专精的高水平著作(典范之作),面临着发展的“瓶颈”问题。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存在哪些问题?制约社会文化史发展的瓶颈何在?如何深化社会文化史研究?如何创建中国自己的文本解释体系?如何尽快产生中国社会文化史的典范之作?2011年9月下旬,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社会史研究中心与首都师范大学社会文化史研究中心联合发起召开了“西方新文化史与中国社会文化史的理论与实践学术研讨会”,来自全国各地的30多位学者就上述问题进行了专题研讨。这皇选载4位学者有代表性的意见,从不同的角度对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的若干问题进行反省和探讨。
中国社会文化史的研究已经迈进一个新阶段,在进一步发展的时期内,深入思考和探索有关社会文化史的理论方法问题显得十分重要,也是学术发展的内在要求。根据以往的学习体会,我觉得对下面的几对概念作一些研讨,有助于开展社会文化史的深入研究和探索。
常态与动态
这里所谓的常态与动态是指历史发展一定的长时段内,历史事象的不变部分和变化部分的总和。不变部分即为常态,变化部分即为动态。这里的长时段是个相对概念,它可能是几年、十几年,也可能是几十年上百年或更长的时间,这要根据研究的具体事象和研究的特定问题意识而定。常态的历史事象指在一定的长时段内基本处于不变的历史事象,比如一直到清末中国有着两千多年的王朝统治;比如清代很多男人穿长袍马褂,很多女人穿旗袍;比如新中国三十年我国基本上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作为国人政治生活的指导方针;比如在上个世纪90年代,很多人以“大哥大”作为通讯工具,等等。可见在几千年里、几百年里、几十年里、几年里都存在着相对常态的历史事象。动态的历史事象指在某个历史时期新出现的历史事象,比如春秋战国时代出现的诸子百家;比如辛亥革命后出现的共和制度;比如上个世纪60年代爆发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比如新世纪以来的“闪婚”、“裸婚”、“滚婚”现象,等等。有些常态的历史事象和动态的历史事象是相对而言的,是属于常态还是动态,这要看我们的问题意识而定。比如若以新中国后为何会产生“文革”为问题意识,“文革”就是个动态的历史事象;若以“文革”时期中国人有着怎样的政治生活、文化生活为问题意识,“文革”就是个常态的历史事象。
还有,一个具体的历史事象在一定的时期内,也会存在着常态和动态等不同的存在方式,这是历史发展变化错综复杂的原因决定的。比如上个世纪90年代的餐饮生活,从动态上看,一些人吃起了麦当劳和肯德鸡,但从常态上看,很多人并不吃这些食品;比如改革开放后,一部分人炒起股票、买了汽车、住上楼房,但也有人不炒股票、未买汽车、未住楼房,等等。历史是错综复杂的,由于不同的问题意识,所以历史研究的侧重点是不同的。由于我们的问题意识需要研究有车族的时候,就不应当以相当一部分人没有私家车而否定前者的研究;由于我们的问题意识需要研究国民劣根性的时候,也不应当以相当一部分人的优良品格而否定前者的研究,如此等等。
相比之下,社会文化史更要注重动态历史事象的研究。历史总是在发展变化的,所以注重动态历史事象的研究本来就是历史研究中的应有之意。历史研究就是让人们去了解和认识历史,去了解和认识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历史特点。而研究动态历史事象是我们了解和认识不同历史时期特征的基本路径。当然动态历史事象和常态历史事象的分类是相对的,只要我们的问题意识明确,我们的研究就具有针对性和目的性,进而消解作者和读者的模糊性或日含糊性。
碎片与整合
前些年有人对社会史研究有些微词,认为社会史研究存在碎片化倾向,研究的历史现象似乎是些鸡零狗碎、残羹剩饭般的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所以进行这样的研究意义不大。这样的说法可能有其一定的道理。
问题在于,什么是碎片?以往的研究似乎没有给出明确的界定和回答,这就让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琢磨一下,所谓“碎片”,其一好像就是些摆不到历史台面上的无足轻重的“小玩儿意”,诸如洪秀全有没有胡子,张家媳妇多高,李家媳妇多胖之类。其二好像是那些按照以往历史研究的观念,似乎有些猎奇或看不出有什么所谓的重大意义的历史现象,诸如研究妓女、乞丐之类。
如果说“碎片”研究是相对于“宏大”研究的话,那么“碎片”研究和“宏大”研究孰有意义呢?其实这是不能回答的伪问题。“宏大”研究可能有意义,也可能没意义;“碎片”研究可能有意义,也可能没意义。这要看你研究什么,怎么研究。比如一般地讲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富强了,人民富裕了,并用一些数字说明之,这样的“宏大”研究其实意义不大。如果深入下去,国家在哪些具体的领域富强了,又有哪些充分地表现,是哪些重要的原因促成富强的,在发展过程中,遇到过哪些问题和阻力,是通过什么独特的路径克服和解决这些问题的,留下了哪些发人深省的历史经验和教训,这样的“宏大”研究就显得有意义了。再比如“文革”期间,谁谁被揪斗了,某个文物被砸毁了,某个“走资派”自杀了,如果只是孤立的研究这些“碎片”问题就意义不大,如果把这样的“碎片”研究与更深层的政党政治、法律制度、社会矛盾、领袖崇拜等结合起来,也可能会揭示出更为深刻的历史面目,这样研究的意义就显得大些。
社会文化史要研究社会生活,而社会生活千姿百态,巨细相应,所以社会文化史并不回避“碎片”研究,但“碎片”研究正如上文所说,关键是你研究什么和如何研究。除此之外,社会文化史的研究还要处理好“碎片”与“整合”的关系,即多种“碎片”研究之后可连缀成一体,这是社会文化史尤其看重的一点,也是社会文化史研究的价值所在。这有些像孩童们的拼图游戏,好多的拼图材料犹如“碎片”,把这些“碎片”材料拼合起来,让人豁然开朗,展现出来的是一幅崭新的并具有实际意义的图面,这是拼图的意义。而社会文化史把社会生活的“碎片”整合之后就有了历史研究的真正意义。比如近三十年服饰的“碎片”研究,喇叭库、西装、夹克衫、牛仔服、色彩斑斓款式多样的女装等等,如果把这些“碎片”研究整合起来,就会发现人们服装生活的变迁,物质生活的改善,中外文化的交流,审美情趣的改变,精神自由的提升等等,这不正是社会文化史研究的旨趣所在吗?
生活与观念
在中国大陆,有部分学者认为社会文化史是研究社会生活与观念形态之间互动关系的历史,我到目前为止也主张这样的看法。这里的基本含义就是指社会文化史主要研究的是社会生活和观念形态,而且重在研究两者的互动关系。也就是说,人们的现实社会生活怎样影响了人们的观念形态,使人们的观念形态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反过来又对社会生活产生了哪些影响,使社会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这就是两者的互动。比如改革开放以来地方人大代表是通过普选而产生的,这种政治生活对民众的民主意识的提高和推进发生了积极作用,促使了民众民主政治观念的变化。反过来,民众提高了的民主意识又会对民主政治有更新的要求,也必然会促使民主政治生活的进一步改善和变革。再如计划生育国策改变了当代中国的家庭结构,这种家庭结构变化同时改变了家庭的教育观,在这种教育观念的影响下,中国当代的独生子女教育出现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种新状态。
但是问题还不这么简单。社会生活不是简单地就促使了观念形态的变化,观念形态也不是简单地就改变了人们的社会生活,这里的错综复杂是需要多层面和多角度去不断深入地探讨的。我们之所以倡导社会文化史是研究社会生活与观念形态之间互动关系的历史,其实就是要给研究社会文化史找一个切人点和突破口,目的是使社会文化史的研究能够有一个起点,好让研究者首先迈开步子,使研究能够开展起来,以促进历史研究的丰富和发展,让一些社会文化史的研究者也为史学研究做点贡献。
当然,我们还是要特别关注和强调生活与观念两者的关系和研究它们的重要意义。人都要生活,人都有观念意识。不同时代的人在怎样生活,有怎样的生活观念,自然需要进行研究。人应当怎样生活,应当有怎样的生活观念,也需要有历史的镜鉴。这是人生命存在的意义所在,那么社会文化史对生活和观念进行研究和探讨,也就有了实际意义。
一元与多元
社会文化史研究社会生活要有一元与多元的辩证眼光。一元与多元都是社会文化史研究探讨的范围,从这个维度讲,社会文化史研究所面向的领域是宏阔和博大的。
首先,社会生活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社会生活包括政治生活、经济生活、文化生活、日常生活。而狭义的社会生活是指一般性的日常生活。这里看得很清楚,广义的社会生活是多元,狭义的社会生活是一元。社会文化史可以从一元的社会生活人手对日常生活进行探索,再渐次扩展,向广义的社会生活推进,逐步扩大社会文化史的研究领地。
其次,狭义的社会生活即我们所谓的日常生活也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日常生活是指人们最基本的日常生活,主要包括衣食住行、婚丧嫁娶、两性伦理、生老病死等等。广义的日常生活指在最基本的日常生活的基础上扩展开来的日常生活,比如当代社会的旅游观光、流行时尚、网络信息、心理卫生、消费娱乐、装饰美容、求职就业等等。狭义的日常生活是一元,广义的日常生活是多元。社会文化史研究要注意一元与多元的关系,首先关注具体问题,然后逐步探索具体问题与其他问题的诸多联系。
再次,就狭义的日常生活而言,也存在一元与多元的关系问题。最基本的日常生活中仍然存在若干事象,其中任何一个事象与其他事象之间都属于一元与多元的关系问题。看来,我们这样的划分可以无限地进行下去,这样做的意义就在于,可以使我们的社会文化史研究出现繁博丰厚的景象。虽然层次可以无限地划分,每个层次也都可以寻求一元和多元的多重关系,但是历史事象的中心层次和重要层次以及重要的一元与多元的关系,我们还是可以判定的,这样的判定有助于我们遴选历史的重要问题,对历史重要问题的把握也有助于我们从事具有实际意义的社会文化史研究工作。
最后,我们要强调的是,若具有一元和多元的辩证眼光,有益于我们对社会文化史的研究领域进行多层面和多维度的分类;有益于我们识别社会文化史研究的重要问题和研究价值;有益于我们循序渐进地开展社会文化史的研究工作。
真实与建构
研究历史是要求真,要还历史的本来面貌, 真实是历史研究的本质,这是无可争议的。同时,历史研究还需要建构。所谓建构是历史工作者通过对史料的把握,站在特定的立场,运用相关的理论方法,对历史实象(包括历史呈现的形式及其本质规律)进行阐释的一般性模式(或日模型)。建构需要最基本的条件,这就是上文所谓的一定要掌握大量的第一手素材,这是我们建构的基本材料,是最原始的资料依靠。研究者要站在特定的立场上,不同的立场研究问题的视角是不同的,得出的历史结论会有差异。研究历史问题要运用理论方法的指导和规范,理论和方法可以是研究者自己的创建和发现。历史的呈现形式是指历史的外象,是可见的。本质规律是指历史的内在感知,是看不见的,是可以认识和理解的。而一般性模式是指通过文本、图像和声音等多种形式表现出的历史实象。
历史的建构需要关注几个问题:其一、语言、概念与结构。语言要质朴、准确、流畅、精练、优美,不主张语言的佶屈聱牙,读起来费解。要根据研究,提炼出必要的新概念,新概念要界定明确。结构不要八股化,根据研究的需要和研究的意义进行合理设置。其二、想象求真。历史是研究过去,建构历史的一个重要方法就是通过想象以求历史的真实。这种想象是有条件的,是在多种证据基础上的想象推理和逻辑论证,想象是形象的推理和论证过程,史学研究的想象力是还原历史真实的重要途径。其三,建构包括理论方法的建树,历史研究有不同的领域、不同的层面、不同的目的和不同的价值,其中对理论方法的创建就是其中的一种。理论的建构有助于我们分析历史,有助于我们认识历史的本质与规律。而方法的创建同样有益于我们研究历史和建构历史。其四,历史学是艺术。历史学是科学,历史学是人文科学,同时历史学也是艺术。说它是艺术不仅仅是说它可以通过艺术形式来展现历史,为艺术形式提供素材,更在于研究者提供的历史研究成果能给接受者以艺术的感染和享受。这对历史研究的艺术性要求是高层次的,也是很难的,也就需要去建构。当然这要求研究者和接受者两者的统一。我们不要求所有的历史研究都要呈现艺术的魅力,这既不现实也不可能,但对历史研究应当有这样的认识并要试着践行。
社会文化史繁盛庞杂,研究的困难很大,凭借“建构”的思维方式有益于社会文化史研究路径的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