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麦艺术的鼻祖:对兴隆沟红山文化陶塑人像的音乐学解读
【核心提示】根据笔者所熟悉的史料以及对游牧民族音乐艺术传统的了解,笔者认为“陶像的动作和表情”并非“正在用力呼喊的状态”,而是正在纵声高歌的状态,而且,这不是普通的歌唱,而是至今仍然在蒙古高原上流传的呼麦艺术。
2012年10月24日,《中国社会科学报》“博物”版刊发唐亦阳的《祖先神秘力量的召唤——兴隆沟红山文化整身陶人发现的意义》一文,整合了专家学者关于新出土的整身陶像意义的观点。然而,这件5300多年前红山文化时期先民创造的艺术品,其用途、身份及其口部动作的含义却仍是谜团。尽管笔者尚未见到陶像原件,但根据笔者所熟悉的史料以及对游牧民族音乐艺术传统的了解,笔者认为“陶像的动作和表情”并非“正在用力呼喊的状态”,而是正在纵声高歌的状态,而且,这不是普通的歌唱,而是至今仍然在蒙古高原上流传的呼麦艺术。
呼麦(古蒙古语kцgemi,西文khoomei)是浩林·潮尔(Holin-Chor)的俗称,所谓“浩林”,蒙古语本意为喉咙,“潮尔”,蒙古语意为和声,由此引申为喉音之意。呼麦就是喉歌(Throat Singing),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喉音艺术:歌唱时需要运用特殊的声音技巧,一人同时唱出两个声部,形成罕见的多声部形态。演唱者运用闭气技巧,使气息猛烈冲击声带,发出粗壮的气泡音,形成低声部。同时,还要巧妙调节口腔共鸣,集中和强化泛音,唱出透明、清亮、带有金属声的高音声部,获得美妙的声音效果。呼麦声音效果独特,其演唱方式也很有特色。因调节口腔共鸣的关键在于舌位的控制,歌唱者需要用舌头将口腔一分为二,通过舌头的前后移动,制造出不同的共鸣腔,演唱的时候口部隆起并呈现O型。兴隆沟红山文化陶塑人像“脸颊明显向内凹陷,外侧线条分明,口部隆起”正是呼麦歌唱时人体器官内在运动的外在显现。
呼麦是力度最强的歌唱艺术。因为唱呼麦必须用丹田之气,气息的调节和运用要经过“憋、顶、挤”三个步骤。憋,就是憋气,即锁定气息;顶,就是顶气,将丹田之气往上顶,冲击声带(包括主声带和次声带);挤,就是将声音挤出来。此件陶塑人像双目圆睁,两臂交叉,右手按在左手上,与演唱呼麦时调节气息的状态一致。唐亦阳文中提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王仁湘认为,“陶人最突出的就是其锁骨的表现形式,很有肌肉感,说明他正在用力。”陶人锁骨肌肉感正是歌唱时全身运用气、紧张用力的表现之一。
就歌唱者的姿势而言,呼麦分为坐式歌唱、立式歌唱和走式歌唱,而以坐式歌唱最为稳定,效果也最好。史前陶人“双腿弯曲,双脚相对,盘腿而坐。双臂(为实心)自然下垂,臂肘弯曲,双手交叠,右手在上,搭放在双脚上”,双手交叠表明他正在用丹田发力,气息上行,故双手向下,是典型的坐式呼麦姿势和状态。
对比俄罗斯图瓦共和国著名蒙古族女歌唱家珊寇(Sainkho Namtchylak)演唱呼麦时的神态和口型发现,此件陶塑人像与之非常相似,这也可以很好地证明此件陶塑人像在唱呼麦。从口型上看,史前陶人采用的呼麦唱法可能是典型的“西奇”(Sygyt)。这种演唱技法能产生像口哨、笛子一般高而尖锐透明的泛音,经常是呼麦演唱会上最受欢迎和最叫人惊艳的喉音风格。图瓦蒙古人认为“西奇”模仿鸟鸣或夏天吹过大草原的轻风,演唱时嘴形略如“哦”的发声。“西奇”唱法的技巧,主要是舌头拱起,在前端造出共鸣腔,而外显的口型则是圆形。史前陶人的口型正是如此。
作为人类早期的歌唱艺术,呼麦的产生和发展与萨满巫术活动有密切关系,时至今日,阿勒泰山地萨满和西伯利亚山地萨满也常常用呼麦作为沟通人神和天地的声音秘术。在我国古代,“啸”的历史非常久远,如《山海经》称西王母“豹齿虎尾而善啸”。所谓“豹齿虎尾”可能是远古时代部落酋长的服饰特征,而“善啸”则是其擅长歌唱某种特色的“音乐”,而这种“音乐”可能就是蒙古语中所说的呼麦。宋·释觉范《王仲诚舒啸堂》诗中写道:“齿应衔环舌卷桂。”元·刘赓《啸台》诗云:“舌如卷叶口衔环。”可见“卷舌”是“啸”的发声技法,而卷舌之法也是呼麦艺术所独有的。另外,在古人的观念中,啸是一种通神之音。晋·成公绥《啸赋》中说:“玄妙足以通神悟灵,精微足以穷幽测深。”唐代孙广《啸旨·序》云:“啸之清,可以感鬼神。”中古时代的道教经典《灵宝经》亦记述了一位国王的女儿(所谓“音女”)凭借神人教授的长啸之术,“为王仰啸,天降洪水至十丈”,消除了“国中大枯旱,地下生火,人民焦燎,死者过半”的灾难。从西王母到“音女”,都显示了女性、啸以及通神之间的关系。啸与呼麦从口型、社会功能等方面都非常相似,但啸是不是呼麦还需要进一步论证。
针对兴隆沟红山文化陶塑人像,学者不约而同地认同其身份地位的特殊性和行为活动的宗教性。王仁湘认为其锁骨等细节表现高度写实,“很有可能与一些仪式有关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冯时认为,这尊史前陶人的性别是女性,身份是“女祝”,“从其张嘴的造型可见,她正在向神沟通汇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王明达认为,史前陶人“是一个进入某种特定状态的人物,他的身份应该是巫,很可能在进行祭祀活动”。这尊复原的史前陶像的艺术原型可能就是一位年轻、活跃而健美的草原女性萨满。她那口型端正、姿态安详、极为考究的呼麦歌唱,具有明显的仪式化特征。
从音乐史层面来看,笔者认为,人类文化可能有一个呼麦的时代,早于人类所有的音乐形式,因为呼麦发声自然,属于“自然纯正律”,是我国古代三分损益律和西方十二平均律的原型。从呼麦与古代文献中“啸”的关系和呼麦的历史等来看,这尊史前陶人的文化价值并不仅仅局限于美术史和宗教史层面,更在于音乐史层面。
2009年,“中国内蒙古呼麦”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获得成功,在此背景下,这尊演唱呼麦的史前陶人重现于蒙古草原,这种历史性的巧合非常令人震撼和激动。所以,我们不妨将这尊史前陶人视为呼麦艺术或者说长啸艺术的鼻祖。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年11月23日第38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