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的汉字“风”

  “风”是—古老的汉语常用字,却又隐藏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

  由这个“风”字辐射的语义场,曾经覆盖了炎黄子孙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贯穿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所有层面,并且集中体现了中华民族古代的生态文化精神。“风”的语义场所显示的中国古代生态文化精神,为重整人与自然的一体化、建设和谐美好的人类社会、促进人性的健全发展,提供一个有益、有趣的启示。

“风”语义场的结构层面

  为了表述的方便,我将“风”的语义场归纳为以下四个层面。

  (一)自然层面

  在中国古代,“风”的本义与现代的通常用法大体一致,指一种常见的“天气现象”,即刮风下雨的“风”、风吹日晒的“风”。古人解释这种自然现象的成因与现代也颇为相近,《庄子》中说“大块噫气,其名日风”,“风”是大地的呼吸;《淮南子》进一步解释说:“气聚一方,流而为风”,“风”即“气”在天地间的流动。

  殷商卜辞中许多关于风的记载,表明我们的古人对风的习性在那时就已经有了全面的把握。如:风有空间性,即所谓“八方之风”;风有时节性,即所谓“四季之风”。不同方向、不同季节的风的性质不同,对植物和动物生长的盛衰、损益也大为不同。中国古代社会作为一个早熟的农业社会,对于自然界的风有着悉心周到的观察、区分和理解。可以说,殷商时代黄河流域的一个“土民”对于风的敏感程度,要远远胜过当代大都市写字间里的“白领”。

  但在先秦时代的中国古人看来,“风”,并非单纯的“自然现象”,同时也是“天”的情绪和意志。

  与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传统不同,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人是由天地自然孕育化生而成的,“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人与自然原本就是一体化的。因此,大地上、天空中的“风”,也同样以某种方式存在于人体之内。人体内有风,人体内的“风”与天地间的“风”可以相互交流、相互感应。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别开生面的创举,并成为“中医学”重要的理论支柱。

  (二)社会层面

  与现代工业社会不同,在漫长的农业社会中,自然界中的“风”,对于国计民生的作用是至关重要的,风的方向、时节、强弱、干湿不同,直接影响着农业生产收成的好坏,影响着国计民生。看一看殷墟甲骨文的大量记载,不难发现“风”和“雨”对于那个时代的意义,差不多就等于“石油”和“煤炭”对于现代工业社会的作用,直接关系到社会的稳定和动荡、战争与和平。

  在中国,从三皇五帝到唐宋明清,“风调雨顺”就意味着“物阜民丰”、“安居乐业”、“太平盛世”。于是,一个地域、一个时期的道德崇尚、文化习俗也全都和“风”字联系在了一起,被称做“世风”、“民风”、“风俗”、“风情”、“风土”、“风气”、“风化”、“风尚”;甚至,一个朝代的国家法度、朝廷纲纪、民众心态、政府吏治也都被笼罩在“风”字头下,如“风宪”、“风裁”、“风纪”、“风教”等。自然界的“风”便因此拥有了社会学、政治学的含义。史书记载,秦汉以来,帝王巡幸,“车驾出入,相风前引”,排在仪仗队最前边的就是“相风”,一个类似如今“风向仪”的东西,由此也可以见出

  “风”对于中国封建王朝的意义。

  在中国古代,由于“风”与社会的盛衰、朝廷的安危、家族的成败、人生的否泰有着如此密切而又精微的关联,因此“风”被赋予了神秘含义,并且由此造就了一批靠“风”吃饭的“社会工作者”,拓展出一些以“风”为研究对象的专业知识、专门技术,那就是“风角”与“风水”。

  (三)艺术层面

  在中国古代,“风”与音乐歌舞、文学艺术的联系源远流长。

  最显著的例子是《诗经》中“国风”的命名。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指出:“诗总六艺,风冠其首”,钱锺书先生阐释说,《诗经》中的“风”,从本源上说是风土风情,从体制上说是风咏风诵,从效用上说是风谏风教,相当于现在的地方民歌……一个“风”便将一部《诗经》的渊源、体用全都包括在内了!《诗经》中的《国风》加上《楚辞》中的《离骚》共同合成的“风骚”一词,在中国竞成了“文学才华”的代名词。

  一个地域、一个时期的音乐歌舞集中体现了彼时彼地的风土、风俗、风尚、风情,“风”便成了_一个地区“民歌”、“民谣”的代名词。历代官方都设有“采风”、“省风”的专门机构,“采风”就是对一个地区民歌、民谣、民谚、民俗的收集整理。“省风”,是通过对民间歌谣乐舞的分析鉴别来把握民心民意,并及时加以疏导宣泄。音乐歌舞、文学艺术既能通天地自然之“风气”,又能通世事人心之“风气”,甚至还能调养个人生理、心理方面的“气脉”,就像刘勰所说:“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

  “风”的语义场辐射到音乐、歌舞、诗词、绘画的诸多领域之后,便衍生出许多“风”字头的文艺学和美学的术语,如“风雅”、“风致”、“风趣”、“风韵”、“风骨”、“风格”等等。在中国,“风”字成了历代文人墨客最偏爱的字眼之一。

  (四)人格层面

  最典型的例证是中国美学史上的一个术语:“魏晋风度”。

  在《世说新语》、《昭明文选》等典籍中,以“风”表述人物性情、品德、胸襟、才智的话语比比皆是,如:“风概简正”、“风仪伟长”、“风神高迈”、“风标锋颖”、“风格峻峭”、“风姿端雅”、“风度简旷”、“风趣高奇”、“风操凝峻”、“风鉴澄爽”……被赞誉的人物有曹植、嵇康、阮籍、谢安、王羲之等等。

  前边我们提到,中国古代哲学认为,“风”是既可以存在于个人体外,又可以存在于个人体内的,被分别称作“外气”和“内气”。存在于体外的“风”,即作为人的生存环境的天气、地气、风土、风俗、风化、风尚;存在于体内的“风”,即作为人的生命主体的生气、精气、神气、脏腑之气、营卫之气。所谓“八风之序立,万民之性成”,讲的就是作为“风土”的外气对于人性的影响。所谓“养吾浩然之气”,则是作为“精神”本原的内气对于人的心灵的作用,目的在于培养自己的“风操”、“风神”、“风德”、“风情”。内气、外气的交互作用,对一个人的气度、姿态、仪表都将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正是江南秀丽的“风土”,东晋偏安的“世风”,加上一代知识分子自觉的“养气修身”,才终于造就了彪炳史册的“魏晋风度”。

  由上述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风调雨顺的风、世风民风的风、风骚风流的风、高风亮节的风、风水望气的风、感冒伤风的风……归根结底都是那个古老汉字“风”的衍生物;“风”的语义场辐射到中国古代哲学、农学、医学、社会学、伦理学、心理学、美学、文艺学、风水学(现代人则谓之“生态建筑学”)的各个领域,将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同时也将人类与其生存的环境融会贯通为一个和谐统一、生气充盈的系统,从而体现出中华民族古典文化高度的有有机性与整合性。

“风”与中国古代自然哲学

  在中国数以万计的汉字中,为什么恰恰是这个“风”字,能够如此完整而又形象地涵盖了中华文明的各个层面?

  我认为,“风”在中国古代文化中的这一特殊地位,应与中国古代以“气”为核心的自然哲学思想密切相关。

  在中国先秦哲学中,“气”,是天地万物的本原。老子日:“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气生万物”,生出的不仅是自然界的万物万象,这里的万物也包括人与人类社会。中国农民讲“岁时节气”,中国政治家讲“气数气运”,中国宗教家讲“行气服气”,中国文艺理论家讲“文以气为主”,以及中国医学讲“理气安神”,气的存在普遍地渗透、贯穿在中国人的一切行为与活动中,从人的生理活动、心理活动、社会活动、信仰活动到审美活动;从人的本能行为、生产行为、道德行为、宗教行为到艺术行为。

  如果非要给“气”寻找一个现实世界中的替代物、象征物,那就“风”。

  “风”就是流动衍化着的气,而“气”也就是静止凝聚着的风。“风”成为气在现有世界周行不殆的“替身”。如果套用—下西方现象学哲学的术语,“气”就如同海德格尔哲学中的“在”( Sein) – -个原始的、唯一的、隐秘的存在;而“风”则是“存在者”( das Seiende) -即“在”在当下异彩纷呈的现身。

  我们也许还可以从生态学的知识空间进一步探讨,“风”的语义场本身就具备了一个高级复杂系统要求的诸多要素。

  我国著名生态学家牛文元在其《生态系统基础》—文中指出:一个生态系统的构成要素是:物质、能量、信息的交换流动。“风”的语义场中的“风”,是自然界的一种物质,也是一种能量、一种力量;非常巧合的是,“风”在汉语言中还往往呈现出强烈的“信息性”,如风声、风头、风闻、风行、风言风语、风吹草动、风声鹤唳、雷厉风行,无不意味着信息的发布、传递、与接受。中国古人认为,一年中不同时节都有一种风来预先报导花开的信息,叫“二十四番花信风”。此外,也还有“麦信风”、“鸟信风”的说法,“风”的信息性资质不言自明。

  对照当代生态学家的理论,我们就会发现:“风”的语义场实际上就是这样一个流动的、循环的、多层面的“生态系统”,一个浓缩了中华民族生存大智慧的生态系统,一个展现了中华古代文明辉煌景观的生态系统。

“风”的蜕变及文化生态意义

  汉字“风”的语义场表达了中国古代这样一种世界观:天人合一。自然的、社会的、人类精神的及个体人格的各个方面,构成一个活力充盈的统一体。在这个统一体内,自然法则与社会准则同一,人类主体与自然万物共存,人间道德与天地节律相应,人性内涵与宇宙原理互通。这是一个质朴和谐的统一体,也是一个有效运转的生态系统,这一生态系统也为中国的农业文明时代定了坚实的基础。

  进入工业时代以来,这种原始的统一和谐状态渐渐被打破,代之而起的是人与自然、人身与人心、人的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分离与对立,这一时代的转换,在“风”的语义场中也清楚地表现出来:中国进入现代社会以来,“风”不再与国家兴亡、社会盛衰、家族成败、人生否泰发生什么必然的关联;“风”也不再是伦理道德、文学艺术的动因与表征;风水、风角被视为巫术迷信省风宣气也不再作为政府规定的制度,国民经济的规划不会再考虑风的方向与干湿;生活在空调房间里的现代人对于风的四季变化早已丧失了敏感;文化人的风操、风仪也远远没有职称、年薪来得重要。

  在现代中国文化中,“风”的语义场已经逐渐塌陷、萎缩,失去了往昔普遍的张力。汉字“风”的语义场塌陷的根本原因,是由于中国一元化的“气”哲学的解体。汉、唐、宋以来,气的实体化、客体化在王充、柳宗元、刘禹锡那里已经初露端倪。明代的王廷相断定“气”为“实有之物,口可以吸而入,手可以摇而得”已经接近现代物理学中所讲的“气体”。

  相对于古汉语中的“气”和“风”,“空气”是一个现代科学概念,“空气动力学”是一种现代科学理论。现代人正是在这样的概念和理论的指导下,把“气”和“风”全都当做任由自己操作、利用的资源或工具,进而制造出“蒸汽机”、“内燃机”、“空气压缩机”、“空气分离机”、“喷气式飞机”、“喷气式轰炸机”等,并因此迅速改变了整个地球人类的生活方式、社会形态,即常言所说的“社会进步”。空气对气的取代,空气动力学对风的取代甚至还被看作“思想的进步”、“哲学的进步”。这样的结论怕是过于简章了。

  语义的歧变,实质则是两种世界观的置换,即农业时代世界观被工业时代世界观置换。这个置换的过程,并不像以往人们坚信的全都是进步,而是有进有退、有得有失的。前者虽然原始、暖昧,却把人与自然看做一个交融互生的有机体;后者虽然客观、明晰,却把人与自然间离开来,在把世界数量化、实证化的同时也大大简约化了。前者虽然“落后”,却也曾经以“圆满”、“灵便”的方式参与了人类历史的营造,甚至为“中华帝国”“最重要”的历史时期“奠定基础”,并使中华文明绵延发展数千年。后者虽然“先进”,给人类带来了丰盛的物质财富,却也严重地破坏了自然环境,严重地损伤了人类精神的健康和谐,使地球生态系统在短短300年里便面临整体崩溃的危险。

  即使单从语言学的角度看:将“气”变成“气体”或“空气”,将“风”变成“空气动力学”中的一个概念,也是现代社会对汉语言的做出的简约化、实证化、专业化、固定化的处理,即所谓科学化、技术化的处理。经过这番处理,“气”和“风”的语义虽然被高度明晰了,却被抽去固有的生机、被挤榨掉原本的诗意。与此相似的蜕变还有:“天”变成了“天空”或“天气”,“大地”变成了“地球”或“地产”,“月亮”变成了“月球”,“星星”变成了“星球”。不知诸位是否注意到,现在的媒体说到“眼睛”或“目光”喜欢将其说成“眼球”——不再说吸引目光,而是吸引眼球。在这一蜕变中,语言的审美属性被大大缩减。——以前若是赞美一位姑娘,说“你的眼睛像月亮”,那就是诗,就是美;如今要说“你的眼球像月球”,诗和美将荡然无存。新近,随着“数码时代”的到来,语言的简约化、专业化趋势愈演愈烈。在技术社会里,简约化的语词可以被便捷地实用、被大量复制,然而却愈来愈丧失了语言的自然属性,丧失了语言的精神生殖力。

  如果单单是语言的问题,人们或许尚可泰然处之;严重的是,语言的每一震荡总是关联到人的世界。语言与自然的割裂催促L人与自然的疏离,语言的偏执导致人类社会生活的失衡,语言的简约化酿成当代生活风格的粗鄙化,语言的干涸造成现代人精神世界的萎缩,语言的衰变招致审美情趣和艺术创造的败落、语言的塌陷甚至还加速了生态系统的崩溃。如此种种,即现代人面临的日趋严重的、整体性的生态危机。

  生态和谐是一种审美的和谐,较之概念的和谐、逻辑的和谐那是一种更高级的和谐,更理想化的和谐,更人性化的和谐。当代生态美学肩负的一个艰巨而又神圣的任务,就是重新整合人与自然的一体化、弥合技术科学给语言造成的分裂与疏离,滋润极端的理性主义给人性造成的枯萎与贫瘠,从而拯救现代社会的生存危机。鉴此,充满生态文化意味和审美文化情趣的汉字“风”的语义场,也许会成为一个有益的参照、有趣的启示。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生态批评研究中心】

(摘自2012年5月7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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