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强论（一）

　　豪强一词在中国古书上、特别是史书上，是个司空见惯的词语。二十四史中，豪强一词从来没有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过。汉朝的《盐铁论》之中更是有众多对豪强的论述。豪强有时候也被称为：豪民、豪富、豪绅、大户、强人、门阀。近代所谓的土豪、劣绅、乡绅也是对豪强的称谓。可是今天这个词汇似乎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人们对这个词汇已经相当陌生了，除了常读史书的人，几乎没谁会想起这个词汇了。那么，本文把这个似乎已经死去的词汇翻出来，有什么用呢？为什么要研究豪强呢？什么是豪强呢？我们现在的社会难道还有豪强吗？谁是当代社会的豪强呢？人们禁不住发出一系列的疑问。

　　“豪强”一词是“旧中学”的一个重要学术概念。“旧中学”在“西学”的攻击下逐步消亡，就同没有很好挖掘该概念有莫大关系。因本人热衷于“新中学”的涅磐重生，所以需要逐步恢复“中学”固有的概念体系。只有先恢复自身固有的概念体系，才能展示“新中学”的宏大理论能力。

　　本文认为“豪强”一词有大用，我们利用这个概念可以让人很好地理解一些重要的社会和政治现象。该概念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宪政、民主、自由、人权、法治、制衡、分权等西学概念会在中国水土不服；更可以用来建立起符合中国国情的本土政治理论。用该本土政治理论，可以完善中国政治制度；可以为日后的政改指出一条康庄大道；甚至可以建立起真正普世的政治制度。这是本人沉浸在西学的宪政、民主、自由、人权、法治、制衡、分权等概念之中十数年，左冲右突而最终对其“破相”后的结论。欲知此言是否非虚，可观后文。

　　一、历史上的豪强是怎么消失的？

　　为了增加读者对“豪强”的感性印象，我们可以先找一个大家都熟悉的“标准豪强”来让大家认识一下。我想大家应该都看过《让子弹飞》这部电影。其中那个恶霸“黄四郎”就是一个加强版的“标准豪强”。黄四郎贩卖人口、倒卖烟土、建立私人武装、勾结军阀土匪、贿赂政府官员、操控政府官员的任命、强抢民女、杀人越货；简直是无恶不作。那么《让子弹飞》这部电影里是否只有“黄四郎”一个豪强呢？显然不是的。其实，那个嫉恶如仇的“张麻子”也是一个“标准豪强”。张麻子同样杀人越货，刚开场就把“师爷老汤”的雇佣兵都杀死了。他敲诈勒索、吃大户；建立私人武装、冒充政府官员、私刑惩处黄四郎、挑动棒子们抢大户等等，违法乱纪的事情一大堆。那么是否除了“黄四郎”和“张麻子”就没有豪强了呢？显然也不是的。那个“师爷”和“武举人”同样是豪强。他们同样劣迹斑斑。师爷老汤跑官买官、坑蒙拐骗、勾结土匪、敲诈勒索；武举人虐杀平民、敲诈勒索、欺压平民、杀人越货。当然，除了他们之外“城南两大家族”也是豪强；电影中没有描述他们的劣迹，但是能够同凶狠的“黄四郎”各霸一方，平分鹅城的人物，想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么说来，好像鹅城到处是豪强。那么谁不是豪强呢？是的，鹅城光着膀子的穷鬼棒子们，被炸死的雇佣兵，卖粉的、妓女、老汤被杀的老婆和孩子、敲鼓的舞女等等；这些人不是豪强。至于土匪喽罗、黄四郎的喽罗、假黄四郎等都是依附豪强的打手，算不上大豪强，也算是小豪强了。

　　当前，文人们喜欢民国范儿；做起怀念民国的春梦来了。民国是什么？鹅城就是民国。当时整个中国处处是鹅城，处处有黄四郎；思来想去，整部电影里，估计也只有“张麻子”是一个虚构的假角色了，其他各色人等都是如假包换的真角色。期望文人们做梦的时候，抽空看看历史，看看那些用血写成的历史。那么，为什么民国时代豪强这么多呢？豪强和政府的关系如何呢？这是我们后面要探讨的重要问题。

　　可是民国这么多各式各样的豪强，最终都是怎么消失的呢？要问答这个问题，显然我们要回到49年之后那几年的历史中了。我们知道共和国建立后，经过了大规模的土改、镇反、打击会道门、宗教本土化、工商改造等运动。这个过程中，土匪被肉体消灭了，劣绅被游街枪毙了，乡绅大户的田地被瓜分了，会道门被解散禁止了，宗教实际上被取缔了，资本家被公私合营或没收资本了；经过大规模的社会澄清运动，豪强作为一个阶层几乎被消灭殆尽，幸存下来的部分人变成了黑五类，扫大街去了。整个中国社会经过大规模的澄清运动后，变成了同质的民众。只有变种的门阀、隐藏在正规组织之中的山头、造反派首领等豪强或隐或现地存在着。在这样一个基本同质社会中，“豪强”已经变成了过时的词汇。并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其实，中国“每个王朝的初期”都存在同样的社会澄清运动。古人云：大乱之后必有大治；但是这个“大治”绝不是平白无故从天下掉下来的。而是大乱之后，人心思定；新生政权顺应民意以雷霆之势扫除污垢后出现的；细看历史，每个王朝都不会免俗。即使很多王朝取得政权后，大赦天下；那也是政权稳固后的政治姿态，是做给百姓看的。剿灭土匪不会放松、打击犯罪不会放松、惩罚前朝余孽不会放松、平分土地不会放松，这些稳固政权的措施一个都不会少。当然，按西方学术标准，其中大规模的侵犯人权现象肯定如家常便饭。这是历史的悲剧，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否则黄四郎们不会轻易就范的。靠审判吗？政权都还没立稳呢，审判主体在哪里？这也同样昭示着：我们今天的平静生活来之不易。我们不是历史进程中的倒霉蛋，因为我们的前人们已经替我们承受了苦难。所以我们必须回报前人，我们回报前人的方式就是避免后人再次遭遇同样的历史进程。所以，我总忍不住破口大骂那些左、右激进分子们。呵呵。

　　二、为什么会有豪强出现？

　　我们知道：人有贤愚，能力有大小，体魄有强弱。在同一社会中，在同样的环境中，每个人的境遇总是不尽相同。即使是同胞兄弟，长大后可能一个生活窘迫、一个腰缠万贯。任何一个群体之中，都会出现相对较强势的群体和相对较弱势的群体。在自然状态下，强势的群体总能获得较多的生存资源、社会权力和社会地位；弱势的群体总是获得较少的生存资源、社会权力和社会地位。而强者再利用已有的强势地位，会变得更加强大；所以弱者便逐渐无法同强者相竞争了。如此，则强者恒强，弱者恒弱；并呈加速度进行分化。这是自然状态之下的必然现象。

　　同质的社会刚开始分化时，会出现众多的强者和众多的弱者。并且强者同弱者的地位并不固化，强者一旦决策失误或遇到麻烦，会变成弱者；而弱者奋力追赶或遇到好运气，也会跻身强者群体。但是随着竞争的加剧，强者之间也会出现分化；强者也会逐渐分化出更强者和稍弱者。最终整个社会，会出现一个数量很小、能量很大的强者群体。他们个个都神通广大、手段高明、心狠手辣；他们之间谁都吃不下谁了。于是他们之间开始联合、开始联姻、开始相互持股、开始相互帮扶。社会终于出现了强者的联盟。在自然状态下；每个群体、每个行业、每个领域、每个国家都会出现同样的事情。即使是讨饭的行业，也会自然出现数个“丐帮老大”这样的讨饭强者。

　　每个行业，一旦有挣钱的机会；总会被这些强者迅速发现并把握到手中。每个领域一旦有增强行业地位的机会，强者们会一拥而上去争抢。而一旦正常的获取资源和权力的机会消失后，他们会不择手段夺取弱者的资源，或者相互争夺资源。这些强者们为了增强自己的竞争地位，会逐渐同各个领域的强者发生联系。所以，每个领域的强者几乎都会脚踩黑白两道，手拥巨额资源。从而拥有强大的社会活动能量。

　　我们把各行业中的这些拥有强势竞争地位、拥有巨大社会活动能量、拥有巨额社会资源的强势个体称为“豪强”。豪强们，来自平民。豪强们是平民之中的强者。但是豪强们又是平民之中的异数。豪强们来自平民，但是却欺压平民。豪强们披着平民的外衣，但他们绝不是普通的平民。

　　三、豪强的本质是什么？

　　豪强是什么呢？如果我们把平民称为羊，把“权力拥有者”称为狼。则豪强就是“披着羊皮的狼”。豪强们拥有统治各自领域的巨大社会权力。在各自的领域内；豪强是土皇帝，豪强是规则的制定者，豪强是价值的评判者、豪强是秩序的维护者。若借用西学的概念，则豪强才是真正的专制者和独裁者。

　　例如讨饭的丐帮老大，可以决定谁能在火车站讨饭，谁能在汽车站讨饭，谁能在天桥上讨饭；谁每天要交多少保护费，谁不守规则必须被惩罚，谁表现好能够得到奖赏。即使法治昌明的社会，这样的潜规则也难以被铲除。那么，这个丐帮老大还是讨饭的吗？这就是个真实的问题了。

　　推销的、传销的、卖菜的、搞运输的、开小商店的、开超市的、搞房地产的、搞制造业的、搞金融业的、拍电影的、当教授的、搞学术研究的、当官搞政治的等等；各行各业都会出现各自的豪强。而从这些各个领域的豪强们变成豪强的那一天开始，他们还是在搞本业吗？这是个大问题。他们的绝大部分精力，应该都用在如何统治各自行业和如何利用自己的竞争优势压迫行业之中的小民百姓上了吧。

　　那么豪强的本质是什么呢？如果脱掉豪强们罩在身上的各行各业的行业外衣。则豪强们都有一个同样的本质。即，豪强是行业绝对权力的拥有者，豪强是行业统治者，豪强是各自行业的土皇帝。

　　有意思的是，所有各行各业的豪强们，都在假装平民。他们不是平民，却总是以平民的身份出现。所以，我依然用前面的比喻来揭示豪强的本质——豪强是披着羊皮的狼！他们既是羊，又不是羊；既是狼，又不是狼。也就是说，豪强对于民来说，是官。豪强对于官来说，是民。他们管民，但是没有官帽。他们被官管，却又可以抗拒官的约束。官想管小民，则必须经过豪强的认可和帮助。民想抗拒官，也必须以豪强为领袖。一旦他们耍起威风来，则可以上欺负官、下欺负民。不过一般情况下，他们上瞒官而不会上欺官。特殊情况下才会欺负官，比如鹅城的黄四郎就是官民一视同仁地欺负。

　　四、豪强的存在给社会研究带来的困惑。

　　豪强不是平民，但是所有豪强都总是伪装成平民。小民百姓遇到困难，政府若想资助小民百姓，则不用猜这些好处肯定多数落会到了伪装成小民的豪强们手中。政府遇到困难，想从民身上得到补偿而征税，则不用猜这些负担肯定轮不到豪强们承担，而多数转嫁到小民百姓身上。这几乎是所有人类社会必然出现的社会现象。美国小布什政府的减税计划，最终受益的也多是富豪们，中下层阶级没有享受多少好处。美国奥巴马政府拯救金融危机的措施，受益的绝不会是小民百姓，而一定是金融领域的豪强。中国的个人所得税制度，承担税负的主力绝不会是各行各业的豪强，而只能是工薪阶层的小民百姓。各个国家的税负主体都是普通小民百姓，而不是各国的豪强们。这种现象是不分古今中外的。这是普世的社会现象。

　　汉朝《盐铁论》中，汉代的士大夫们就对豪强们头疼不已，可以看他们下面的讨论。1、“大夫曰：家人有宝器，尚函匣而藏之，况人主之山海乎？夫权利之处，必在深山穷泽之中，非豪民不能通其利。” 2、“大夫曰：山海有禁，而民不倾，贵贱有平，而民不疑。县官设衡立准， 人从所欲，虽使五尺童子适市，莫之能欺。今罢去之，则豪民擅其用而专其利，决市闾巷，高下在口吻，贵贱无常，端坐而民豪，是以养强抑弱而藏于跖也。强养弱抑，则齐民消；若众秽之盛而害五谷。一家害百家，不在朐邴，如何也？” 3、“往者，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铁石 鼓铸、煮盐。一家聚众，或至千余人，大抵尽收放流人民也。远去乡里，弃坟墓，依倚大家，聚深山穷泽之中，成奸伪之业，遂朋党之权，其轻为非亦大矣。今者，广进贤之途，练择守尉，不待去盐、铁而安民也。” 4“大臣擅权而击断，豪猾多党而侵陵”。

　　西汉王朝在讨论是否废除盐铁专卖时，出现了两难。政府放弃盐铁专卖，则豪强大户会攫取盐铁之利；不放弃盐铁专卖吧，政府官吏胡作非为，豪强大户通过勾结官吏获利。这同现在山西煤矿产权所经历的国退民进、国进民退两个进程之中出现的问题完全一样。政府专营煤矿，则很多奸猾之人勾结煤矿领导倒煤牟利。煤矿允许私人开采，则煤矿所有权全部都落入那些奸猾之人的手中，牟利的还是他们。也就是说，无论政策怎么变化，得利的总是这些奸猾的豪强们。根本没有小民百姓什么事情。小民百姓就是挣辛苦钱的命，政策再好、机会再多；根本没有小民百姓的份。想都不要想。

　　再比如，九十年代，中国农村出现了大规模卖粮难的现象。各种私人粮商拼命压价，农民利益受损严重。农民抗议不止，以致出现了重大政治问题。可是呢，后来朱总理针对农村的现象，出台了统购统销的政策。试图用保护价收购粮食，保护农民的利益。可是，奸猾的粮商豪强们马上就找到了对策。他们勾结国有粮库领导，刁难农民，压低农民粮食的品级；或者干脆不收购农民手中的粮食。农民没有办法，只有偷偷卖给私人粮商；而粮商再伙同国有粮库领导，以保护价最高价收购私人粮商手中的粮食；两者私分差价从而牟利。这个过程中，国家为了保护农民，付出了很多金钱；但是这些钱可曾会流到种粮的农民手中？用脚指头想想都不会相信。如此，则政策出发点很好，但是除了折腾了农民，白白浪费了支农资金，养肥了一些豪强硕鼠之外，事情没有任何变化。果然，不出多久；统购统销政策逐渐淡出了。朱总理心理郁闷啊，农村办了几件大事，农村合作社、粮食统购统销、乡镇撤并；统统被豪强们消弭于无形之中。折腾了农民、浪费了政府资金、养肥了一批硕鼠；但是，谁能说朱总理的出发点有问题呢？但是这些出发点没有任何问题的政策，一旦执行就必然会变味。

　　其实朱总理是不寂寞的。王莽、王安石、张居正；以及历史上众多的宰辅们都被同样的事情困惑着，有的至死都搞不明白原因出在哪里。他们在豪强们眼里，就是鹅城的历任县长们。他们也全部都是黄四郎们的手下败将。这让我们禁不住感叹，究竟谁才是“官”？谁才是王者呢？是那些高坐庙堂、身穿蟒袍、头戴官帽的高官们吗？是正襟危坐，面南背北的皇帝吗？细读历史才会发现，历史根本不是表面所展现的样子。真正的官、真正的王者，似乎总是那些各色豪强们。黄四郎们似乎才是真正的王者。

草根网·郑雪昭主页2012-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