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克斯密特与西方史学理论的新趋向
麦卡拉对安克斯密特叙事实体理论的质疑
李恒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08级博士生)
1983年,安克斯密特出版《叙事的逻辑》[29],提出了叙事实体理论。以此为起点,他加入到当代西方叙事主义历史哲学的讨论,并逐渐成长为这一阵营的领军人物。他在论著中提出的诸多观点新颖而激进,学界对此褒贬不一。澳大利亚筹伯大学的麦卡拉教授(C.Behan McCullagh,La Trobe University)就严厉批评了安克斯密特的叙事实体理论。
一
安克斯密特的叙事实体即历史叙事与历史阐释是同义词。一个历史叙事本质上是一套陈述句,却包含着超出所有陈述总和之外的“观点”。适用范围的最大化是任何解释追求的目标,安克斯密特的叙事实体理论也不例外。
麦卡拉发现,安克斯密特将其叙事实体概念的来源追溯到约翰·赫伊津伽(Johan Huizinga),进而推衍至乔治·齐美尔(Georg Simmel),企图为其找到高贵的出身,以证明自身的合法性。但是,麦卡拉以为这丝毫无助于其合理性的论证,因为安克斯密特所推崇的叙事概念并不能涵盖所有的历史著作,而且他对这一概念的认识是隐晦而武断的。[30]根据麦卡拉的分析,齐美尔、赫伊津伽和安克斯密特都认识到历史学家在历史编纂过程中的能动作用,这本来难能可贵,因为传统的历史学家往往对此视而不见,以维护其历史编纂的客观真实;然而,正是齐美尔、赫伊津伽和安克斯密特所洞悉的历史学家的主观性,葬送了叙事实体存在的合法性。
齐美尔等人所强调的历史学家的主观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历史学家在选择和排列材料方面的创造性;其二,历史学家所描绘的历史图景与他认为自己应该描绘的历史图景之间的差异。安克斯密特通过阐述叙事实体由历史学家的历史写作产生而解释了第一个论题,清晰地揭示出所谓的叙事实体“指所有的历史作品,包括叙事性的和非叙事性的形式。”比如,安克斯密特在论证中所使用的例子——赫伊津伽的《中世纪的衰落》(The Waning of the Middle Ages)就不是一部叙事历史,正如该书的副标题所显示的,它是“一项对于l4、l5世纪法国和荷兰的生活方式、思想及艺术的研究”;而且,安克斯密特自己也认识到:正是这项近代的、非讲故事的所谓“跨横断面的”历史研究方法将被证明是与叙事主义历史哲学最适合的。在麦卡拉看来,既然安克斯密特清楚赫伊津伽的著作是非叙事性的,还拿来为自己的叙事主义历史哲学作为支撑,这多少有点强人所难。
关于历史构图问题,麦卡拉把矛头直接指向安克斯密特所津津乐道的“观点”。麦卡拉并不否认一个历史叙事呈现出对于过去的一个独特视角,但是他进一步追问:“确切地说,什么是观点呢?”安克斯密特求助于隐喻来解释这一问题,他将一个历史叙事的构建比作一幅图画的描绘,“历史叙事更像是一幅地图(虽然这一隐喻有点冒险):一个观察过去的特殊视角所蕴涵的所有特征立即呈现在我们面前,就像是一幅地图或风景的鸟瞰一样,将某块特殊地表的所有地貌特征整体呈现出来。”[31]根据英国修辞学家理查兹(1.A.Rich— ards)研究,“我们日常会话中几乎每三句话中就可能出现一个隐喻”。[32]显然,我们生活在一个隐喻的世界里;但隐喻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们生活中的大部分事物并不是用隐喻表达的,叙事也并不总是包含隐喻性的观点,因此叙事实体就不是唯一有效、合理的历史著述方式。这样一来,安克斯密特所提出的叙事实体理论的重要性就要大打折扣。
如果叙事实体失去了“观点”这一可资显示的外烁形式,那么,它要如何彰显自己的存在呢?即一幅对于过去的历史构图到底比构成该叙事的历史陈述所提供的描述多出了什么呢?安克斯密特借用了一个天体物理学的隐喻,说“叙事实体与黑洞相似,两者都拥有自己的形式或者结构,而这一形式和结构正是由被它们所吸取的东西所构建的。”[33]显然,麦卡拉并不满意这样的说明,他怀疑有时候所谓的叙事实体根本就空无一物。麦卡拉委婉指出,事实上安克斯密特也意识到存在着表述叙事实体内涵的其他途径,但他只是在其论著中稍微提及或暗示,未能给出系统的论证,这导致了他叙事实体理论的重大缺陷。
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叙事实体理论的合理方面。其一,通过强调历史学家对材料的选择和编排,使我们看到了历史构图的多种可能,“一部真正的历史著作乃是一部探讨了一切可能性的历史”。[34]叙事理论使读者真切地体会到历史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其二,每一种历史构图表现了一个观点,它是历史学家从某一个立场组织材料的结果。安克斯密特本人并不认为这样的主观因素是历史真实的大敌;恰恰相反,它们使我们更清晰地看清历史的真实。[35]
二
安克斯密特认为,单个历史陈述可以依据其指涉对象被判定为真或假,而作为整体的历史叙事脱离了这一层次。这就是安克斯密特所秉持的“叙事观念论”,它是叙事实体理论成立的基石之一。“叙事实在论”则与此相对,认为历史叙事表现或描述了过去。安克斯密特以此为标准区分叙事结构概念与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普通概念,认为前者是“通过实体的方式展现出来的,它们并未构成过去本身的一部分,它们甚至不指涉真实的历史现象或这一现象的任何方面。”[36]
麦卡拉认为,安克斯密特这一论断的成立需要两个前提条件,即叙事结构概念的虚无和普通概念的真实。具体而言,现实生活中不存在与国家和革命这类概念相对应的实体;而普通概念如狗和雪片是确实存在的。否则,安克斯密特的辩护不仅无趣,而且无效。
麦卡拉质疑安克斯密特将概念划分为相对的普通术语与总括性概念,“界定普通事物的特征能够被清晰而容易地表述;而那些规定总括性概念诸如‘国家’和‘革命’的特征既模糊隐晦又引起无尽无休的争议。”[37]暂时搁置这两类术语之间的差别,单就安克斯密特所说的普通术语而言,它也并不总是清晰明确的。比如,我们要如何区分狼与狗呢?两者外观相似,不能据此做出有效区分;不能以是否食肉为区别标准,因为有些狗也吃生肉,尤其是猎狗;也不能以是否狡诈凶残划分彼此,因为有些狗比狼更加凶残,狼反倒成为狗的猎物,比如藏獒。另一方面,麦卡拉认为国家、宗教和革命这些概念并不总是晦涩空洞的,否则,我们又如何能像我们已经做到的那样成功地使用它们呢?
麦卡拉推测,安克斯密特骨子里的想法可能是,指涉“普通事物”的术语能清晰明白地表示所指事物的意义,而“国家”和“革命”之类的概念却只能通过阅读与它们相关的实例才有所了解。如果我们不讨论美国、英国等一个个具体的国家实体,我们如何能够概括出“国家”这一概念的特征呢?麻烦的是,有些词清晰地指向世间的事物,其意义却不能通过实例加以说明,“黑洞”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我们都明白“黑洞”所指的是什么,但是谁也没有见过“黑洞”,不能提供像桌子那样明晰的例证,这是否能说明“黑洞”不存在呢?显然不能。科学已经一再地证实了我们曾经看不见的事物是确实存在的,比如电子、磁场等。对于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物我们要如何判定其存在呢?很简单——力。它们都具有某种力,通过这种力对其他事物施加影响,就像“黑洞”一样,“虽然由于从它们那里发出的光不会到达我们这里,我们不能看到它们;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感到它们引力的吸引。”[38]
就此而论,“国家”和“革命”这类概念也具有同样的特征,它们不是具体的物质存在,但是它们与“黑洞”具有同样的影响力,改变社会和历史发展的方向;不仅如此,“国家”和“革命”并不是纯粹的概念,它们也包含着物质的因素,比如法国革命,它不仅肆无忌惮地在欧洲宣泄它的威力,而且处处留下了它的遗迹,向世人昭示它的存在;何况国家还包含着土地和人口这些显而易见的物质因素。所以,麦卡拉认为:在安克斯密特所区分的“普通事物”和“总括性概念”所指的事物之间,他没有看到根本性的差别。如果安克斯密特只是因为国家和宗教这些概念是精神的构建物就否定它们的实在性,那么,他同样也应该否定狗和雪片的实在性,因为这些概念也是精神的产物。
平心而论,安克斯密特所区分的两类概念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两者之间确实存在差别。我们可以说,这是一条狗,那是一片雪花;我们却不能说,这是一个宗教,那是一场革命。如果说前者是一个单称陈述的话,后者则是一个成序列的单称陈述,两者之间的差别也许没有安克斯密特所说的那样明显,但也绝不是如麦卡拉所言的“一样真实”。[39]
三
安克斯密特提出:“围绕着一个历史话题的一组竞争性历史叙事中,最好、最充分,或日最客观的历史叙事就是那个视域最大化的历史叙事,其范围超越了它所描述的内容。”[40]不难看出,安克斯密特用“最好”和“最充分”置换了“客观”。麦卡拉认为这一标准让人难以理解——如果宽广的范围成为衡量历史叙事客观与否的标准的话,那么最直接的推论就是,一个历史叙事包含的事实越多越好。麦卡拉分析了安克斯密特的思路,认为他可能受到了科学理论的影响。综合性的、统一的解释理论必将极大地愉悦历史学家,但是,在麦卡拉看来,在解释理论中,解释范围不是一个合格的理由。
此外,麦卡拉认为我们应该区分安克斯密特所说的叙事范围与解释范围,应该要求历史学家扩大其叙事范围,这可以被理解为对一部总体史的追求,即一部囊括历史学所有分支学科的历史编纂学,它将我们所发现的关于过去的知识、政治、社会和经济的所有层面融会到一个历史叙事中。为何此种努力至今毫无结果呢?麦卡拉分析原因有两点:首先,我们应该看到,历史叙事并不是解释理论,解释范围的大小可以作为评判解释理论优劣的标准,却并不一定适用于历史叙事。其次,一个叙事的构建包含了很多主观性因素,每个历史学家的旨趣不同,他们并不是对发生在过去的所有事情都感兴趣,而只是被其中某些特别的话题所吸引,这就决定了他们建构的历史叙事不可能是一个“大而全”的“总体史”。
事实上,安克斯密特所说的叙事范围最大化是有前提的,即围绕某一个主题;而且,这种最大化也不是简单地包容更多的叙事内容,因为叙事实体的根本特征在于它超出各历史陈述之和的观点,历史事实的叠加并不是形成观点的充分条件,也不是必要条件。而且正如已经分析的,这种简单的最大化也是无法实现的,即使实现了也是没有意义的。安克斯密特的视域最大化是与一个历史叙事中的因循守旧成分的最小化联系在一起的,最客观的历史叙事,即有着最宽范围的叙事,是最少常规、最多创造的叙事。因此,历史学家的重要责任在于创造,并尽量避免重复其前辈在考察某个主题时已经说过的话。
就安氏衡量叙事的客观性标准,麦卡拉做了重要补充,他提醒我们,历史叙事范围的最大化并不是唯一优点,也不是最重要的标准,可理解性也许是一个更大的优点,我们更青睐于那些用更少的事实就获得完全解释的叙事,而不是一大堆不能被理解的材料。因此,对于历史叙事而言,相关性和可理解性与解释的范围一样重要。从日后安克斯密特叙事主义历史哲学的发展来看,他提出在历史学的争论中,除了真实性以外,还存在着合理性的标准,看来,他应该认识到了麦卡拉的批评并做出了修正。
注释:
[1] Frank Ankersmit,Narrative Logic:A Semantic Analysis ofthe Historian’s Language.The Hague,Nijhoff,1983.此书甫出之际,并未产生积极反响。安克斯密特后来在将此书许为他自己写过的最好的书的同时,也总结了此书当时所遭受厄运的各种原因。见埃娃·多曼斯卡,《邂逅:后现代主义之后的历史哲学》,彭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1页。
[2]参见卡西勒《启蒙哲学》“导论”部分的论述。卡西勒:《启蒙哲学》.顾伟铭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3] “Reply to Professor Zagorin”, Richard T. Vann ed. History and Theory, Contemporary Readings, Malden, MA, Blackwell Publishers,1998, p.209.
[4] “The Dilemma of Contemporary Anglo-Saxon Philosophy of History”, in Frank Ankersmit, History and Tropology, The Rise and Fall of Metaphor,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4, p.45.
[5] “Reply to Professor Zagorin”, History and Theory, Contemporary Readings, p.212.
[6] Frank Ankersmit,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p.44.
[7] “Six Theses on Narrativist Philosophy of History”, Frank Ankersmit, History and Tropology, The Rise and Fall of Metaphor.
[8] Frank Ankersmit, Sublime Historical Experience,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10.
[9]埃娃·多曼斯卡:《邂逅:后现代主义之后的历史哲学》,第93页。
[10] Marcin Moskalewicz,” Sublime Experience and Politics: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Frank Ankersmit”, Rethinking History,Vol.11, No.2, June 2007, p.263.
[11] Frank R. Ankersmit, “Invitation to Historians”, Rethinking History 7:3(2003), p.424.
[12]参见 Frank R. Ankersmit, “Invitation to Historians”, Rethinking, History 7 : 3 (2003), p.426; Marcin Moskalewicz, “Sublime Experience and Politics: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Frank Ankersmit”, Rethinking History, Vol.11, No.2, June 2007, pp.268 -269 ;Frank Ankersmit,” Manifesto for an analytical political history” , Manifestos for History, Edited and Introduced by Keith Jenkins, Sue Morgan and Alun Munslow, Routledge( 2007 ), pp.188-194
[13] Marcin Moskalewicz,” Sublime Experience and Politics: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Frank Ankersmit” ,Rethinking History, Vol.11, No.2, June 2007, p.264..
[14] Frank Ankersmit,” Manifesto for an analytical political history”,Manifestos for History,Edited and Introduced by Keith Jen-kins, Sue Morgan and Alun Munslow, Routledge(2007),pp.185-186.
[15] Frank Ankersmit,” Manifesto for an analytical political history”, Manifestos for History, Edited and Introduced by Keith Jen-kins, Sue Morgan and Alun Munslow, Routledge (2007).
[16]耶尔恩·吕森:《后现代主义观点下的历史启蒙:“新费解”时代的历史学》,赵协真译,陈新校,《东南学术}2005年 第3期,第44—53页;陈新:《对历史与历史研究的思考——约恩·吕森访谈录》,《史学理论研究》2004年第3期,第66_79页。
[17]海登·怀特:《历史主义、历史与修辞想象》,载于《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张京媛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l993年版,第180页。
[18]埃娃·多曼斯卡编:《邂逅:后现代主义之后的历史哲学》,彭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8页。
[19] F.A. Ankersmit,” Historiography and postmodemism”, History and Theory ,Vol.34, No.3. (Oct.,1995 ), pp.154,149,151.
[20] F.A. Ankersmit,” Historicism:An Attempt at Synthesis”, History and Theory ,Vol.34,No.3. ( Oct.,1995) ,pp.151,152,153.
[21] F.A. Ankersmit,” Historicism:An Attempt at Synthesis,” History and Theory ,Vol.34,No.3. (Oct.,1995),p.155.
[22] F.A. Ankersmit,” An Appeal from the New to the old Historicists”, History and Theory , Vol.42, No.2. ( Apr.,2003 ), pp.256,262.
[23] Frank Ankersmit,Sublime Historical Experience,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11.
[24]彭刚,《叙事的转向:当代西方史学理论的考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5—76页。
[25] Frank Ankersmit,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p.41.
[26] Frank Ankersmit,Sublime Historical Experience,p.259.
[27] Marcin Moskalewicz,” Sublime Experience and Politics: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Frank Ankersmit”, in Rethinking History, Vol.11, No.2, June 2007, pp.251-274.
[28] See Frank Ankersmit, Sublime Historical Experience, chapter 6,esp. pp.259-262.
[29] Frank Ankersmit, Narrative Logic :A Semantic Analysis of the Historian’s Language, Huge, N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1983.
[30] C. Behan McCullagh,” Review”, in History and Theory, Vol.23, No.3, p.394.
[31] Frank Ankersmit, Narrative Logic :A Semantic Analysis of the Historian’s Language, p.12,206.
[32]转引自束定芳《隐喻学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l页。
[33] Frank Ankersmit,Narrative Logic :A Semantic Analysis of the Historian’s Language,p.136.
[34]何兆武:《可能性、现实性和历史构图》,《历史理性批判论集》,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9页。
[35] Frank Ankersmit,” In Praise of Subjectivity”,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pp.75 – 103.
[36] Frank Ankersmit,Narrative Logic :A Semantic Analysis of the Historian’s Language, p.87.
[37] C. Behan McCullagh,” Review” ,p.398.
[38]霍会:《时间简史》(插图版).许明贤、吴忠超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l05页。
[39] C. Behan McCullagh, “Review” ,pp.398,399.
[40] Frank Ankersmit ,Narrative Logic :A Semantic Analysis of the Historian’s Language, p.238.
来源:《史学理论研究》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