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开发中的大功臣——翻车
——水车起源与发展丛谈(六)

  上文已经指出,宋元诗文中有关翻车的记载大多数在江浙一带。江浙一带是《禹贡》中的“扬州”,土壤属于下下等的“凃泥”。这一地区原来地旷人稀、“火耕水耨”,气候湿热、时有瘴疠,北方人视为畏途,经过长期的开发,唐宋时代成为人口稠密、经济繁荣的全国经济重心。江南开发取得这样的成功是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而翻车也功不可没。下面从两个方面作些简单的论述。

塘埔圩田建设的前锋和后卫

  把江南这样一个地势低洼的水乡改造成全国最大的粮仓,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塘埔圩田体系的建成。而塘埔圩田体系的建设和维护是离不开翻车的。

王祯《农书》围田和柜田图

  北宋郏亶总结塘埔圩田的经验说:

  古之治田者,因塘浦之土以为堤岸,使塘浦深阔而堤岸高厚。塘浦深阔则水通流;堤岸高厚则田自固。且苏州除太湖之外,江之南北别无水源,而古人使塘浦深阔若此者,盖欲取土以为堤岸。堤岸高厚,足御湍悍之流;故塘浦因而深阔,水亦因之而流耳,非专为阔其塘浦以决积水也。[1]

  南宋乾道六年,李结针对苏、湖、常、秀的水患,提出敦本、协力、因时的“治田利便三议”,他说:

  司农丞郏亶议云:古人使塘浦阔深者,盖欲取土以为堤岸,非专为决积水。若堤岸高厚,借令大水之年,江湖之水高於民田五七尺,而堤岸尚出於塘浦三五尺,故虽大水不能入於民田。民田既不容水,则塘浦之水自高於江,而江之水亦高於海,不须决泄而水自湍流矣。此古人治低田之法也。若知决水而不知治田,则所浚之地不过积土於两岸之侧,霖雨荡涤,复入塘浦,不五七年填淤如旧,前功尽弃。为今之务,莫若专务治田。乞诏监司守令,相视苏、湖、常、秀诸州水田塘浦紧切去处,发常平义仓钱米,随地多寡,量行借贷与田主之家,令就此农隙作堰车水,开浚塘浦,取土修筑两边田岸,立定丈尺,众户相与并力,官司督以必成。且民间筑岸,所患无土,今既开浚塘浦,积土自多,而又塘阔水深,易以流泄。田岸既成,水害自去,此臣所谓敦本之义也。[2]

  圩田要起到“内以围田,外以围水”(杨万里《圩丁词十解》中语)的作用,必须有高大坚固的堤岸。修筑堤岸要就地取土。就地取土的好处,是在加高堤岸的同时,加深加阔塘埔使水通流。在水乡泽国的江南,就地取土筑堤,一般而言,要首先把积水排干,这就离不开翻车。当然,也可以用戽斗,但戽斗效率不高,劳动强度大,难以持久,而且只能把水戽到很低的岸外。所以翻车是排水取土筑堤必备的主要工具。南宋政府曾组织流民修复在宋金战争中受到破坏圩田,政府为他们提供的必要生产资料中,就包括水车在内。例如乾道七年,薛季宣受命到淮西安置流民,“复合肥三十六圩,立二十有二庄于黄州故治东北。以户颁屋,以丁颁田。二丁共一牛,犁、杷、锄、锹、镢、鎌具。六丁加一錅刀,每甲辘轴二,水车一。”[3]在此前后,方有开在元浦、湘城等地组织饥民“筑圩周五十里”,政府供应饥民的农具中也有水车。[4]

  湖荡沼泽地区如何在水中取土筑堤?北宋沈括曾介绍昆山至和塘长堤的修筑方法:

  苏州至昆山县凡六十里,皆浅水,无陆途,民颇病涉。久欲为长堤,但苏州皆泽国,无处求土。嘉祐中,人有献计,就水中以蘧篨(按,指用苇或竹编的粗席)刍稁为墙,栽两行,相去三尺。去墙六丈又为一墙,亦如此。漉水中淤泥实蘧篨中,候干,则以水车畎去两墙之间旧水。墙间六丈皆土,留其半以为堤脚,掘其半为渠,取土以为堤,每三四里则为一桥,以通南北之水。不日堤成,至今为利。”[5]

  相距三尺用木桩粗蓆树立两屏,辅以刍稁,将水中淤泥填充其间,形成一堵墙。在相距六丈的地方用同样办法作另一堵墙。泥干后将两墙之间的水车干,中间挖渠,取土堆两边作堤,形成两岸夹渠的塘河。如图[6]所示:

至和塘堤修筑法

  宋元的圩田除外堤外,又修筑了内堤,形成圩田的双重保障。绍熙四年四月八日叶翥《上太平州圩田事奏》云:

  本州所管当涂、芜湖、繁昌三县,并低接江湖,圩田十居八九,皆是就近湖泺低浅去处,筑围成埂,便行布种,每遇大水年分,江湖水涨,冲突岸埂,即时破决,颗粒不收。近一二十年以来,官司出钱,每於农隙之际,鸠集圩户,增筑岸埂,高如城壁,种植芦苇,以围岸脚,今措置欲於圩田之内旧有通水小沟去处开浚深阔,就用其土增筑塍岸,亦令高广厚实,以为里濠,可为车戽出入之地。其间顷亩广袤,或无旧沟,亦皆创新为之,必使一圩之间,遇水可以潴蓄,遇旱可以灌溉。

  修筑内堤,是从“圩田之内旧有通水小沟去处”取土,当然要先把积水排干;内堤修成了,原来的通水小沟就变成深阔的“里濠”,成为方便翻车或排或灌的工作地点(“可为车戽出入之地”)。明何宜《水利策略》云:“凡修筑围岸,苦于无土,若围外河水浅狭,即将外河车干取土;若外河深阔,则将围内沟洫车干取土,此一举两得之术也。”[7]这应该是唐宋以来,尤其是内外双堤制以后车水筑圩经验的总结。

  塘埔圩田的修建不是一劳永逸的,要年年维修加固,其中就包括了车水的活儿。

  圩田有大圩、小圩之分。唐、五代以国家组织屯田等方式兴筑圩田,形成大圩制。圩岸的维修也由官府组织集体进行。北宋郏亶说:“古人治田……田各成圩。圩必有长,每一年或二年率逐圩之人修筑堤防。浚治浦港。故低田之堤防常固,旱田之浦港常通也。”[8]政府组织或督导修圩的传统延续至宋元时代,这在诗文中多所反映。如南宋晚年陈著《嵊县劝农文》说:“新年十日九雨,而水乡麦苗必多渰浸,并水田亩必多冲坍,其修尔堤防,备而桩筱,以捍以卫。”元龚璛《吴侬行》云:“吴侬畏雨如畏虎,不道梅霖是时雨。江湖占水多作田,雨来水涨无坚土。年年相戒筑岸围,州县施行督田主。纷纷何益耕者劳,冬冬还听踏车鼓。”[9]

  由于圩岸的坚固和安全关系家家户户的切身利益,维护圩岸的的工作往往得到村民的踊跃参与,于是出现“年年圩长集圩丁,不要招呼自要行。万杵一鸣千畚土,大呼高唱总齐声”[10]的场面。有时农夫别有营生,农妇就要出来顶替。张庸《戽水歌》对此有具体的描述:

  高田水,低田水,田田积水车不起。去年有水民薄收,今年又水朝廷忧。岸圩自是农夫事,工程赖有官催修。东家妇,西家妇,唤郎去劚荒田土。车沟昨日里外平,断塍紧待新泥补。踏车正忙儿又啼,抱儿踏车力不齐。车捩轴轴转,横牙伤妇足,妇忘嗟怨抚儿哭。水深未易干,怕郎受笞辱。愿天晴,怯雨阴,入夏无苦旱,至秋无苦霖。上宽天子忧民心,吾农饱暖长讴吟。[11]

  连年雨潦,惊动朝廷,官府出面“催修”圩岸,这本来是“农夫事”,但因去年歉收,农夫不得不去“劚荒田土”,以帮补口食,这样,农妇只好抱着孩子来应差了。农田积水严重,安置水车的“车沟”的水本来车得差不多,昨日又积满雨潦,和外河的水面相平了。断缺的堘岸急待填补,这时孩子又偏偏哭闹,以致水车轴把脚也刮伤了。即使这样,农妇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抱怨,一则“怕郎受笞辱”,二则也与自家利益攸关。

  入宋以后,大圩制在一些地方继续存在,在另一些地方,如太湖流域,随着土地私有制的发展和其他原因,大圩制分解,形成以民间兴筑的小圩为主的局面。王祯《农书》谈到的柜田就属于小圩田:

  柜田,筑土护田,似围而小,四面俱置瀽穴。如此形制,顺置田段,便于耕莳;若遇水荒,田制既小,坚筑高峻,外水难入,内水则车之易涸。(《农器图谱·田制门》)

  救水荒之法,莫如柜田。柜田者,于下泽沮洳之地,四围筑土,形高如柜,种艺其中。水多浸滛,则用水车出之。(《百谷谱·备荒论》)

  这种小圩田的修建和维护一般是个体农户独立进行的。苏轼在《奏浙西灾伤第一状》中谈到,元祐五年浙西农民在去年受灾后,“又缘春夏之交,雨水调匀,浙人喜於丰岁,家家典卖,举债出息,以事田作,车水筑圩,高下殆遍” [12]。元·龚璛《水村歌》云:“吴中水为乡,人与鳬鹥共居处。年年黄梅少时雨,农不田畴占洲渚。乡风用锄不用犁,筑塍踏车儿女妻。”[13]就是这种情况的反映。江南农民在维修圩岸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例如,元娄元礼《田家五行》卷上载:“立夏日看日晕,有则主水。谚云:一番晕添一番湖塘。”所谓“添一番湖塘”,就是加厚加固圩岸。

  塘埔圩田在日常生产中也要用到翻车。塘埔圩田是由低洼积水地带改造而成的,水源充足,又有比较完备的灌溉渠系,一般情况下可以自流灌溉。但遇到下面两种情况要用翻车灌溉:

  一是圩田区内往往也有较高的田段,需要翻车提灌。范成大“围田”诗云:

  山边百亩古民田,田外新围截半川。六七月间天不雨,若为车水到山边。[14]

  这并非特例。宋人郭受曾经登上吴县的“灵岩之巅,俛而四望,畎浍脉分,原田碁布,丘阜之间,灌以机械,沮洳之滨,环以茭楗”。所谓“灌以机械”,主要就是翻车。其实情况早就如此。本丛谈上辑曾介绍,郏亶调查太湖流域塘埔圩田遗迹后指出,古人把塘浦开得又阔又深,原因之一就是“欲畎引江海之水周流于堽阜之地,虽大旱之岁亦可车畎以溉田”[15]。

  二是遇到了干旱,河渠水位下降,就需要用翻车提灌。王祯《农书·农器图谱·田制门》描述围田“沟渠通灌溉,塍埂互连延。俱乐耕耘便,犹防水旱偏。翻车能沃槁,瀽穴可抽泉”,就是指这种情况[16]。

  但王祯没有提到对圩田排涝的功能,是其不足。实际上由于圩田处于低洼地区,雨潦对农业生产的威胁最大。对付圩田和低田的淫潦,筒车无能为力,只能用翻车。当然戽斗也能用,但只是配角。请看下面的诗文:

  吴门歉岁减繁华,萧索专城未足夸。柳色向秋迎使馆,水声终夜救田车。[17](吴门)

  河流满满更满,檐溜垂垂又垂,皇天宁有漏处,后土岂无干时,不辞蛾化麦穗,叵忍秧浮浪花,儿孙汨汰护岸,翁媪扶携上车。[18](吴郡)

  常民踏车将纳水,今民踏车将出水。大田不复见沟塍,洪潦汗漫连千里。[19](湖州)

  清苕春事早,三月已无花。岁涝堘犹缺,田低水再车。[20](湖州)

  雨师殿后疾雷先,风卷浮云似擘绵。大点成沤添黑潦,浓阴匝地暗青天。崦中暴长弥漫水,圩上平沉沮洳田。米直顿增车戽急,早推红日丽金渊。[21](余杭)

  六月溧阳三日雨,山田喜足低田苦。学中亦有北钤圩,低处水深三尺许。秧苖浸倒根已浮,再种何由能入土?老夫寓居西郭外,厌听村村蹋车鼓。[22](溧阳)

  娄江之南一万家,葑田水深忙踏车。……州倅劝农频出郭,野航牵缆小如瓜。[23](娄江,太湖尾闾之一)

  从以上材料看,是圩田生产过程中常常需要用翻车排涝,如果田低岸高,一次车水不到岸,就要接力“再车”;排涝过程中又往往要同时护岸。

  总之,塘埔圩田无论修建、维护和日常生产,都离不开翻车。“圩田本是一平湖,凭仗儿郎筑作圩。”[24]在江淮以南低洼积水地带修建较大规模的圩田,异地取土很难办到,就地取土是唯一可行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翻车不但是修建较大规模塘埔圩田的必备工具,而且是其先决条件之一。同时,大规模塘埔圩田的建设的需要,又极大地促进了翻车的推广和普及。江南较大规模的塘埔圩田建设,开始于晩唐五代,极盛于两宋。我国关于翻车的记载,晩唐五代逐渐多了起来,到了两宋,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充斥于有关的诗文中,看来不是偶然的。不难发现翻车的发展与塘埔圩田的发展的某种相关性。虽然翻车的记载比大规模圩田建设的记载慢了半拍,但一定意义上它在实践中是先行的。人们赞颂“周遭圩岸绕金城,一眼圩田翠不分”[25]的壮丽景观,默默地为圩田建设作出巨大贡献的翻车,却容易被忽视。

陂塘水利腾飞的翅膀

  我国陂塘早在春秋时代已经出现,西汉晚年以后,汉、汝、淮、江等流域的陂塘建设有较大发展,四川、云南等地也出现了小型的陂塘。虽然这时的大小陂塘有不同的形式,但最典型、最有代表性的是选择在便于接纳四方的溪流地势较低的谷地建造的陂塘;又往往用渠道把一个地区的陂塘串联起来,形成“长籐结瓜”的形式。这些陂塘用堤岸提高水位,对“力所能及”的农田实行自流灌溉。

王祯《农书》陂塘图

  到了宋代,陂塘水利,尤其是南方的陂塘水利有很大的发展,并显示出与汉魏时期颇不相同的面貌。王祯《农书》总结当时的水利灌溉,把陂塘水利放在重要地位,他说:

  下及民间,亦各自作陂塘,计田多少,于上流出水,以备旱涸。农书云:惟南方熟于水利,官陂、官塘处处有之,民间所自为溪堨(音曷)、水荡,难以数计,大可灌田数百顷,小可溉田数十亩。若沟渠陂堨,上置水闸,以备启闭。若塘堰之水,必置溷(音蹇)窦,以便通泄。此水在上者。若田高而水下,则设机械用之,如翻车、筒轮、戽斗、桔槔之类,挈而上之。如地势曲折而水远,则为槽架、连筒、阴沟、浚渠、陂栅之类,引而达之。此用水之巧者。若下灌及平浇之田为最,或用车起水者次之,或再车、三车之田,又为次也。其高田旱稻[26],自种至收不过五六月,其间或旱,不过浇灌四五次,此可力致其常稔也。傅子曰:陆田者命悬于天,人力难修,水旱不时,则一年功弃矣。田制之由人,人力苟修,则地利可尽。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事,此水田灌溉之利也。[27]

  从这段论述中,可以看出宋元陂塘水利的特点,我们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一些分析:

  第一,宋元陂塘数量庞大,“难以数计”;形式则灵活多样,有“官”有“民”,有大有小,尤以小型陂塘堨荡为多,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丘陵高地上因地制宜的陂塘。[28]

  陂塘对于山区的开发意义重大。例如浙江的于潜县,“邑山多田寡,水行乎两山之间,凡濒溪低平之地,皆有田俗所谓大源田”。“所藉以为民命者惟大源田,而为田之寿脉者塘堰。”[29]在“山多水浅”的浙江嵊县当知县陈著,深知陂塘的重要,他说:

  春雨既多,夏秋必不足,低田车戽犹可及,高田非有宿水,如何救济?其凿尔陂塘,浚尔砩甽,以蓄以潴,各各用心。勿云任天做事,蚤蚤为计,勿临时仓忙,水旱有备,三秋有成。[30]

  朱熹称“陂塘之利,农事之本”[31],他在知南康军(在江西)时,多次劝导、督促农户兴修陂塘。陂塘修筑也引起中央政府的重视。孝宗淳熙十七年二月六日,臣僚们在一个奏折中提出:“边塘畎亩,或值旱涝,堤防储蓄,有藉於塘筑之固,以施车戽之力者,其所系尤不轻也。今春事方兴,土膏潜动,修筑之政,所当举行。”这个提案被拟执行。[32]

  山区的陂塘在宋元诗文中多有反映。王安石《山田久欲拆》诗云:“山田久欲拆,秋至尚求雨。妇女喜秋凉,踏车多笑语。朔云卷众水,惨淡吹平楚。横陂与直堑,疑即没洲渚。”[33]“秋至尚求雨”,说明山田中入秋尚有庄稼生长,这些庄稼不可能是冬麦,而应该是水稻,从需水求雨看,似仍在灌浆阶段,则很可能是晚稻。王安石的诗中还有以“山陂”命题的。宋元诗文中又多有“稻陂”(种稻的陂田),其中也有明言在山上的。如陆游《化成院》:“前山横一几,稻陂白漫漫”[34];《寒食日九里平水道中》:“乱云重叠藏山寺,野水纵横入稻陂”[35];韩淲《常安寺》:“乍暖阴阴欲雨天,满陂春水浸山田”[36]等。宋元诗文关于有灌溉条件、可以种稻的高田、山田的记述更多,虽然或者没有出现“陂”、“陂塘”字样,实际上起码有一部分是用陂塘灌溉的。至于以“山塘”为称的更比比皆是[37]。

  在丘陵高地上如何建设陂塘,陈旉《农书》有所论说:

  若高田,视其地势,高水所会归之处,量其所用而凿为陂塘,约十亩田即损二三亩以潴畜水;春夏之交,雨水时至,高大其堤,深阔其中,俾宽广足以有容;堤之上,疏植桑柘,可以系牛。牛得凉荫而遂性,堤得牛践而坚实,桑得肥水而沃美,旱得决水以灌溉,潦即不致于弥漫而害稼。高田早稻,自种至收,不过五六月,其间旱干不过灌溉四五次,此可力致其常稔也。又田方耕时,大为塍垄,俾牛可牧其上,践踏坚实而无渗漏。若其塍垄地势,高下适等,即并合之,使田丘阔而缓,牛犁易以转侧也。

  不难看出,陈旉设计的陂塘是用以灌溉山坡上种植水稻的梯田的[38],是与“水稻上山”联系在一起的。它与在低地广纳众水、相互串连的陂塘大异其趣。

  第二,这些众多的陂塘,是与各类灌溉设施和灌溉机具联系在一起的。这种情况,王祯《农书》已经明确指出了,但有的是问题尚需进一步分析,以揭示陂塘与翻车密不可分的联系。王祯在谈到陂塘的灌溉机械时首列翻车是对的,但后面并列以“筒轮、戽斗、桔槔”而未加说明,则有所欠缺。实际上筒车是不能在普通的陂塘中使用的,因为陂塘中的水一般是接近静止或缓慢流动的。如果要安置筒车,陂塘必须有特殊的设施使水流加快加大,筒车与陂塘的这种结合,有一个特殊的名称——“车陂”。本丛谈下辑将要谈及。戽斗只能在陂塘水面与堤面距离很短的条件下才能使用,且工作效率低、劳动强度大。桔槔效率更低,难以用于大田灌溉。因此,陂塘的灌溉基本上是使用翻车的。此其一。王祯按其灌溉条件的差异把陂田分成不同等级:“若下灌及平浇之田为最,或用车起水者次之,或再车、三车之田,又为次也。”我们可以把陂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需要“一车”、“再车”以至“三车”的,显然,如果没有翻车,这些的田地是无法灌溉的(甚至是无法开辟为耕地的);它们得以灌溉,端赖翻车的使用。另一类是可以直接从陂塘自流灌溉的,但这是就风调雨顺而言,当天气干旱、雨水稀缺、水位下降的时候,这类田地也不能不用翻车。此其二。[39]

  陂塘灌溉什么时候开始用上翻车,现在还不很清楚。在汉唐有关翻车的记载中,迄今还没有发现它与陂塘相联系的证据,但在宋元的诗文中,则可以看到陂塘与翻车相互依存密不可分的关系。例如:

  钟山独归雨微溟,稻畦夹冈半黄青。陂农心知水未足,看云倚木车不停。[40]

  朱槿碧芦相间栽,蓬棚车水过塍来。茸茸秋色浓如染,己有陂塘似镜开。[41]

  南岸北岸声咿哑,东邻西邻踏水车。车轮风生雷转轴,平地雪寒生浪花。……况当今月滴雨无,陂塘之水争喧哗。[42]

  荒村终日水车鸣,陂北陂南共一声。[43]

  陂下卧轮车乍歇,田间鸣鼓稻齐秧。[44]

  陂岸放车看宛转,寺檐飘铎送玲珑。[45]

  山塘莫车水,梅雨正分龙。[46]

  还有直呼“陂塘车戽”[47]、“ 陂池行车”[48]的,不一而足。翻车从陂塘中车水,这是带有普遍性的。南宋李壁曾在山区居住,他这样描写山区农民车水劳动的辛劳与欢乐:

  嗟哉作田苦,斛水车轮抽。暮歌宛如笑,达旦不肯休。[49]

  这里的山田是靠车水灌溉的,从哪里车水呢?应该就是陂塘。诗文中又有另一类记载:

  东风吹雨溪上来……白水漫漫俄盈陂。豚肩覆豆巫醉饱,龙骨挂壁农遨嬉。[50]

  幽人睡觉夜未央,四檐悬溜声浪浪。……不劳轣辘蹋龙骨,转盼白水盈陂塘。[51]

  凿井耕田仅万家,农夫农妇毕丝麻。夜来得雨陂塘足,村北村南罢踏车。[52]

  上面所说的第二类陂田,平常可以自流灌溉,不用车水,干旱时要车水,一旦下雨,车水就可以停止。上面这几条记载不完全是讲此类陂田,但应该包含了此类陂田。事实上,自流灌溉的渠系工程,在河渠水位下降的情况下,也要使用翻车。上篇谈到的唐朝太和年间政府在关中推广翻车,就是一例。

  江南号称“三山六水一分田”,在人口激增(北人南移和自身增殖)、社会消费需求空前高涨的情况下,除了“与水争田”以外,人们还要“与山争地”。在耕地、尤其是以水稻种植为中心的粮田向丘陵高地拓展的过程中,需要有一定的灌溉条件。有的地方可以直接引溪泉灌溉,但有这种条件的毕竟不多,而且也容易造成对水资源浪费。因地制宜地建造各种类型的陂塘,平时把溪泉雨潦等各种水流蓄纳起来,以备日常和干旱时灌溉之用,同时还可以防止雨潦,这是丘陵山地主要的也是较佳的水利形式。但陂塘只有与翻车结合起来,才能使有自流灌溉条件的地方增强抗旱能力和加大灌溉效益,并且使没有自流灌溉条件的山坡高地也能获得灌溉的利益,从而成为丘陵高地开发的重要推手。宋元江南陂塘水利之所以有大的发展,既以开发山区,发展农业,以满足社会需求为推动力,同时也和翻车在陂塘水利中的推广分不开。可以说,陂塘水利是插上翻车这对翅膀才腾飞起来的。翻车不但是塘埔圩田建设的功臣,也是陂塘水利发展的功臣。

  山田也有直接引溪泉灌溉的,陂塘平时把溪泉雨水蓄积起来,使农田有比较稳定的水源,不但抗旱供灌溉,而且可以防雨潦。

  由于翻车使具备自流灌溉条件的耕地增加了抵御干旱的能力,使不具备自流灌溉条件的耕地也得以灌溉,所以它成为人们抗旱的利器。在宋元诗文关于水车的记载中,谈到车水抗旱的数量最多。朱熹知南康军,提出要区分有自流灌溉条件的自熟之田、有陂塘车戽可救之田和无水车戽全然旱死之田,分别予以处置。第二类田所以能够旱灾中保住几分收成,“皆是人户自入夏一干之后,合家老幼,举债辛勤,用工车水”[53]所致。为了抗旱,还有“雇觅人工车水”[54]者。由于有了水车,相当程度上改变了干旱发生时听天由命的局面。南宋董煟指出,天灾“有可以用力者,有不可以用力者”,由于“有车戽之利”,旱灾属于“可以用力者”[55]。这种认识在当时带有相当的普遍性。应该说,翻车抗旱是有成效的,较小的干旱能够抗过去,较大的干旱也能减少损失。在现代化技术和装备出现以前,这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人们从中看到了自身的力量,增强了抵御自然灾害的信心。

  人定真能力胜天,一车翻水溉高田。汉阴机在终无力,长忆郊居值旱年。[56]

  老农呼妇呼孙子,齐上沟车踏河水。浪走源头雪霰飞,天翻脚底风雷起。飒飒昆明龙蜕骨,宛宛常山蛇顾尾。倐尔盈科叹水哉,激之过颡由人耳。吼声氵虢氵虢河伯怒,苖色芃芃田畯喜。阿香滴瓢苦瑟缩,鲛人泣绡无尺咫。苏枯幸活庄子鲋,腾空如化琴高鲤。东邨桔槔不亦劳,西邻辘轳安足拟。忘机却笑抱瓮夫,巧制端从斲轮氏。天心普顺固无边,人力强为终有已。[57]

  下田戽水出江流,高垄翻江逆上沟,地势不齐人力尽,丁男长在踏车头。[58]

  人们对翻车的由衷赞叹,实际上是对人自身力量的肯定和歌咏。但是,翻车抗旱的能力毕竟有限,较大的旱灾是抗御不了的,而且劳动强度太大,所以感叹踏车农夫、农妇辛劳的诗连篇累牍,人们还是希望老天爷快点下雨。[59]

注释:

[1] 《三吴水考》卷十四。

[2]李结《治田三议(乾道六年十二月)》,《全宋文》卷5402。关于该提案及其审查批准情况,《宋史·食货志》有以下简要叙述:“[乾道六年]十有二月,监进奏院李结献治田三议:一曰务本,二曰协力,三曰因时。大畧谓:浙西低田,恃堤为固,若堤岸髙厚,则水不能入。乞於苏湖常秀诸州水田塘浦要处,官以钱米贷田主,乘此农隙作堰,增令髙阔,则堤成而水不为患。方此饥馑,俾食其力,因其所利而利之;秋冬旱涸,泾浜断流,车畎脩筑,尤为省力。诏令胡坚常相度以闻。其後户部以三议切当,但工力浩瀚,欲晓有田之家,各依乡原亩步出钱米,与租田之人更相脩筑,庶官无所费,民不告劳。从之。”

[3] 南宋·吕祖谦《薛常州墓志铭》,《东莱集》卷十。

[4] 见南宋孙应时《承议郎淮南西路转运判官方公行状》,《烛湖集》卷十一。

[5] 《梦溪笔谈》卷十三《权智》。“苏州至昆山县凡六十里”,范成大《吴郡志》卷十九引作“至和塘自昆山县达于娄门凡七十里”(娄门在苏州),注称“至和塘既成于至和二年,立石其间,浚水道巳成塘,陆涂尚未备,至是始备……”

[6] 采自张芳《中国古代灌溉工程技术史》图3-1-2-2。图中“粗蔗围墙”系“粗蓆围墙”之误。

[7] 明张内藴、周大韶编《三吴水考》卷十四。

[8] 范成大《吴郡志》卷十九。

[9] 《悔斋稿存》。

[10] 北宋杨万里《圩丁词》,《诚斋集》卷三二

[11] 光绪《宝山县志》卷四

[12] 苏轼,《东坡全集》卷五七。

[13],《赵氏铁网珊瑚》卷十二

[14] 范成大《围田叹四绝》。《石湖诗集》卷二八。

[15] 范成大《吴郡志》卷十九《水利上》。

[16] 围垦江滨或洲渚沙淤之地,是谓沙田,是与圩田类似的低田,干旱时也要用犁沟翻车灌溉。王祯《农书》沙田诗云:“江上有田,总名曰沙。中开

氵虢氵虢亩,外绕蒹葭。耐经水旱,远际云霞。耕同陆土,横亘水涯。内备农具,傍泊鱼杈。易胜畦埂,肥渍茫华。普宜稻秫,可植桑麻。种则杂错,收则倍加。潮生上溉,水夹分叉。涝须浚港,旱或戽车。”

[17] 北宋·范仲淹《依韵和庞殿院见寄》,《范文正集》卷四。

[18] 范成大《苦雨》,《石湖诗集》卷二三。

[19] 北宋·郭祥正《和常父湖州界中》,《青山续集》卷三。

[20] 南宋·释居简《酬谢司直晦斋宋湖州见柬》,《全宋诗》卷2793。

[21] 元·仇远《夏雨叹》,《金渊集》卷二。仇远,钱塘人,居余杭溪上之仇山。诗中有“早推红日丽金渊”句,金渊似为余杭地名,《金渊集》或取名于此?待考。

[22] 仇远《观雨》,《金渊集》卷四。

[23] 元·谢应芳《梅子玉判官劝农过客舎,口占以赠》,《龟巢稿》卷三。

[24] 上引杨万里《圩丁词十解》。

[25] 杨万里《圩田(二首)》之一,《诚斋集》卷三二。

[26] 这一句引自陈旉《农书》,但陈旉《农书》作“高田早稻”,详后。

[27] 王祯《农书·农桑通诀·灌溉篇》

[28] 张芳先生指出:“宋以后随着丘陵山区的进一步开发,修建了不少小型陂湖塘堰工程。塘坝工程趋向小型化,这是与宋之前不同的一个显著特点。”她从《宋会要辑稿》、《宋史》和一些方志中辑录了各地兴建陂湖塘堰的数字。如大中祥符初,江西袁州府宜春、分宜、萍乡、万载四县合计有陂塘4453所,溉田5442.83顷;绍兴中,江东广德军兴修陂塘600余所;淳熙元年,江东九州军43县,共修陂塘沟洫22451所,灌溉农田44242顷,受益户148760户;淳熙年间,徽州歙县、休宁、祁门、婺源、绩溪、黟县六县共有陂塘2206所,堨(坝)1735所,青阳县有387所,泾县332所,旌德县有l44所,共计陂塘堰坝4794所;在浙西,仅淳熙二年就修陂塘2100所;北宋福建路仅莆田、兴化、仙游三县就有陂塘463所;南宋淳熙年间,闽清县诸里村落各堰小溪成陂,溉田种50000余石,约合50万亩。宋元陂塘之多可见一斑。这些陂塘工程多分布于丘陵山区。见张芳《中国古代灌溉工程技术史》第三编第三章,山西教育出版社,2009年。

[29] 宋潜说友撰:咸淳《临安志》卷三十九。

[30] 《嵊县劝农文》,《本堂集》卷五十二。

[31] 淳熙六年《劝农文》,《晦庵集》卷九十九。

[32] 《宋会要辑稿·方域十》。

[33] 《临川文集》卷八

[34] 《剑南诗槀》卷五

[35] 《剑南诗槀》卷三九

[36] 《涧泉集》卷十九。这首诗没有明言稻陂,但浸满春水的山田,当然是种稻的。

[37] 如南宋利登《晩步》:“住在山塘深更深,门前落叶与阶平。……一水欲流山影去,断云时伴烧痕生。”(《江湖小集》卷八二)南宋徐经孙有《山塘精舎》诗(《矩山存稿》卷四),两宋之交李弥逊有《祭山塘虞部诸坟文》(《筠溪集》卷二三),等。

[38] 合并田丘,使之宽缓便于灌溉,就是建造梯田。该书在“耘耨之宜”一节中介绍的“自下而上,旋干旋耘”的方法,也是根据丘陵梯田的特点设计的。参见万国鼎《陈旉农书校注》,农业出版社,1965年。

[39] 不但陂塘灌溉需要翻车,远距离输水的架槽,也往往使用翻车。王祯《农书·农器图谱·灌溉门·架槽》云:“架槽:木架水槽也。间有聚落去水既远,各家共力造木为槽,递相嵌接,不限髙下,引水而至。如泉源颇髙,水性趋下,则易引也;或在洼下,则当车水上槽,亦可远达。”

[40] 王安石《独归》,《临川文集》卷三。

[41] 南宋杨冠卿《自檇李至毘陵道中》,《客亭类稿》卷十三。

[42] 元李昱《踏车行》,《草阁诗集》卷二。

[43] 南宋陈与义《罗江二绝》之一,《简斋集》卷十四。南宋吴可《荒陂》亦有“荒陂终日水车鸣,村北村南共一声”句(《藏海居士集》卷下)。

[44] 南宋刘摰《五月十日发俞潭先寄王潜江》,《忠肃集》卷十七。

[45] 刘挚《又次韵四首》,《忠肃集》卷十八。

[46] 南宋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三。

[47] 杨万里《与淮西韩总领》,《诚斋集》卷一一二。

[48] 北宋孔平仲《夏旱》,《清江三孔集》卷二二。

[49] 李壁《六月十八日作》,《全宋诗》第52册第2744页。该诗引文前面有“高諠(疑当作谊)今前脩。胜地能馆我,衰疾于焉瘳。山寂便午憩,井冽共晨滫。坟素共偃蹇,几杖亦夷犹”等句,应是作者谪居抚州(今属江西)时,得到朋友的帮助,在山区安家,从而有此诗之作。

[50] 陆游《夏雨》,《剑南诗稾》卷二十。

[51] 陆游《喜雨》,《剑南诗稾》卷三九。

[52] 吴可《村居》,《藏海居士集》卷下。

[53] 《施行下诸县躬亲徧诣田段相视》《晦庵别集》卷六。

[54] 《按唐仲友第四状》。《晦庵集》卷十九。

[55] 《救荒活民书》卷中

[56] 元王恽《水车图》,《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三六。

[57] 元曹文晦《水车歌》,《元诗选二集》卷十九《新山集》。

[58] 范成大《田园杂兴》,《石湖诗集》卷二四。

[59] 与肯定人定胜天的观点相反,也有诗人认为人力不能胜天。例如,谢应芳《伤田家》说:“踏踏溪上车,嶷嶷田中苖。踏车非不勤,水尽苖枯焦。人力不胜天,奈尔秋阳骄。”(《龟巢稿》卷二)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

载《中国农史》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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