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精神的当代价值”笔谈(中)

远离鲁迅让我们变得平庸

张贵福

  有人说过,20岁的时候读巴金,30岁的时候读茅盾,40岁以后读鲁迅。其实,无论年龄多大,如果把自己封闭在书斋里是读不懂鲁迅的。鲁迅的本质精神是他对于中国社会、文化和中国人的深刻理解。只有理解了中国社会才能读懂鲁迅,而只有读懂了鲁迅才能理解中国社会。鲁迅与中国就是这样一种解不开的纠葛。他一生批判和挑战的不是哪一个个人,而是中国的一种文化传统,一种民族根性,一种社会状态。局限于鲁迅与周边人际关系和具体事件的纠葛,是不能真正理解鲁迅的价值和意义的。鲁迅活在当下,因为他昔日所指正是今日所在。鲁迅是常读常新的,他已经成为一个世纪性的话题,我们这个民族花费了半个多世纪的时光也尚未真正读懂鲁迅,理解鲁迅。或者说我们往往故意不去读懂不去理解真的鲁迅。留在民族记忆里的鲁迅是中小学教科书中的鲁迅,是每逢某个重大政治节日便被装饰出来的鲁迅。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是被装饰的鲁迅也越来越变得稀有了。毫无疑问,鲁迅已经远离了我们这个时代和我们自己。人们都认同鲁迅性格的本质是挑战强者而绝望的反抗,但是我们很少能细想为什么鲁迅能至死坚守这一性格?归根结底,就是鲁迅的人格所致,任何性格特征大多源自于人格特征。

  鲁迅用自己的思想和行为为“知识分子”这一概念进行了界定。对于我们来说,鲁迅精神在当代中国最大的价值,就是对于中国当代知识分子思想立场和人格境界的启示意义。知识分子是一个民族最精华的群体,是一个时代最前沿的思想集团和最尖端的知识集团。我从心底里不想做一个庸人,但是我承认自己还不是一个敢于挑战的强者,相反很多时候还是一个懦弱者。虽说在精神上一直努力接近鲁迅,与其相通,因为这是在当下环境中摆脱平庸的一种精神突围。夜深人静,坐在书桌前,重温鲁迅,常常有一种灌顶般的顿悟,顿悟之后的无奈,无奈后的沉重。每逢此时,我的感觉就如一位朋友大作的书名一样——“愧对鲁迅”。像当年鲁迅深夜在读安岗秀夫的《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一样,我读到鲁迅的一些句子,也总是惊出一身汗水来。这冷汗不只是为鲁迅的深刻而惊叹,也是面对鲁迅的深刻和挑战而自愧不如的结果。鲁迅的伟大在于其思想的深刻,而鲁迅的痛苦也在于其思想的深刻。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说:“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梦醒了无路可走。”不忘鲁迅,让我们活得很累很沉重。鲁迅学人大都批判意识太强,因而也往往不容于环境。面对尘世人间,我们往往不能发出自己的心声。但是,无论如何,作为真正的鲁迅学人,绝不能参与对于鲁迅本质精神的改造,因为曲解鲁迅就是背叛鲁迅。

  鲁迅在世纪之初确立的现代人的思想人格境界,就是呼唤“真人”而揭露“伪士”。他立志用“内曜”“破黯暗”,以“心声”“离伪诈”,对初民社会“朴素之民,厥心纯白”的道德人格有一种复古式的怀念。这不同于一般社会思想的复古,是想向后寻找推动民族人格向前发展的动力,以完成其“立人”总体目的中的道德理想人格的构造。复古也是一种对现实的否定,如果以人类本性的回归为目的,那么复古也就有了恒久的人类学价值。在人性的道德上,鲁迅始终是“复古”的——复归于人间的原点。政治约束思想,环境更腐蚀人性。人本善,对于人间原点崇高和自然的认定,其实是对社会现状的批判。鲁迅在担负起政治救亡、思想启蒙重任的同时,又担负起道德救赎的重任。思想启蒙是向前看的,道德救赎是向后看的。这主要是来自于鲁迅对于社会现状的不满。鲁迅的真实让恶人的作恶变得困难,特别是让伪善者暴露出恶的本质。他一生树敌过多,除了思想立场和政治倾向的差异之外,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性格所致。而这性格也就是人格——不说假话和揭穿虚伪。这造成了他人际关系中最大的悲剧——自己不虚伪也不允许别人虚伪。

  鲁迅的真诚与真实是当下中国最值得珍惜的精神资源,思想意识上的“独出”与道德人格上的“率真”,是鲁迅“致人性于全”的主要思考内容。面临当下中国社会的转型,反顾鲁迅道德人格的立场,便具有了新的意义。鲁迅一生都在“力抗时俗”、“力抗强者”。他一方面批判构成“时俗”的“庸众”,一方面批判使民众精神麻木、形成奴性的“强者”,为“唤醒”民众而进行思想、政治上的启蒙。两者相比,他对于“强者”的批判是整体的,从思想到道德上都给予了否定。而对于民众在道德人格上表现出的“率真”、“古朴”则给予了肯定,并作为健全人性的标准之一。而今日之民众,在思想意识和道德人格上则往往表现为两重性:思想意识的觉醒与道德人格的滑落。由于历史的发展,一般民众逐渐疏离于僵化的意识形态,具有了被“唤醒”后的思想状态。但是,正是由于这觉醒之后对现实所产生的失望,使人们丧失了理想主义和共同伦理精神,退而求其个人物质生活的发展,结果带来了道德心的淡化,造成政治意识的弱化与道德人格的滑落。在多种因素的作用下,当下社会高度情绪化,处于一种暴戾危机状态。身处当下境遇,我们可能什么都做不来,但是我们至少能做到真诚和善良。

  鲁迅的存在,为我们确立了一种人生境界和一面反省的镜子。面对鲁迅的言行,使我们不敢自我夸耀,使我们不敢轻易自称为“战士”,也不敢轻易把某人称之为“伟人”。我们只要一直努力坚守这样一个底线:可以平凡,但是不能平庸;可以不崇高,但是不可以堕落。然而,这个人生底线的坚守是痛苦的,也可能是孤独的。最后,我想说两句话:“我爱鲁迅,鲁迅害我。”

(作者系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中文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吉林大学文学院院长)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第2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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