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时代:“灌溉革命”与“保水农业”
——《制度性干旱》第三章
一、“中耕保墒”——中国古典农业的核心和特征
在中国北方广大的干旱、半干旱农业区,作物年需水量为1000mm左右,年降水量却只有200-600mm,而且降水的季节分布极不平衡。在社会尚不具备能力组织大规模灌溉的古代中国,为解决这种十分尖锐的供、需水矛盾,劳动人民发明了以“保墒”为核心的耕作体制。
“墒”,指的是土壤水分。
保墒,在古代文献中也称为“务泽”;“务泽”,就是“经营水分”。
所谓经营,就是通过深耕、细耙、勤锄等手段来尽量减少土壤水分的无效蒸发,使尽可能多的水分来满足作物蒸腾。
“锄禾日当午”一句童孺皆知,若要问农民为什么要冒着炎炎烈日终日锄禾不止?通俗的回答是“除草”。
实际上,除草只是较为浅显的原因之一,锄地的核心是“松土保墒”。《齐民要术》就特别强调:“锄不厌数,勿以无草而中缀” ;就是说,锄地是不论次数的,没有草也要锄。这是为什么呢?
近代土壤学揭示,土壤在过水后会形成通往地表的毛细管,还会在缩水过程中开裂;“松土”,就是切断毛细管,堵塞裂缝;从而“保墒”——抑制水分沿毛细管上行至地表蒸发和直接经裂缝蒸发。
松土保墒,一般在雨后土壤表面干燥到不泥泞时进行。用锄头在土壤表面松出10厘米左右厚的“暄土”,暄土不会开裂;暄土层与下层之间的毛细管也被切断了,不再能从下层获得水分,因此会迅速干燥成无水分可供蒸发的“被子”,把下层水分牢牢地“捂”在土壤中。
中国最早的农学论文《吕氏春秋.任地》论述到:“人耨必以旱,使地肥而土缓”。意思是:锄地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土壤干旱,具体做法是把土壤弄脂腻、酥松。
农谚“锄板底下有水”、“锄头自有三寸泽”就是对松土保墒功能的生动总结。
松土保墒,又被现代农业称作“暄土覆盖法”。覆盖,也是防止一切水分蒸发的最有效途径。分布在中国甘肃、青海等地区的“砂田”就使用卵石来覆盖地表,竟然也能在极度干旱的环境中生产出西瓜、蔬菜等高水产品。正宗“白兰瓜”,就出产于砂田。毫无疑问,和石片覆盖、秸秆覆盖、塑料薄膜覆盖相比,“暄土覆盖”具有“同质覆盖”的无比优越性;这也是中国古典农业的“超前性”所在。
松土保墒的原理又和枪支等精密钢铁制件的“发蓝”工艺很有点类似。发蓝就是“以氧制氧”:让金属表面迅速氧化成致密的四氧化三铁薄膜,保护下层不再被继续氧化。松土保墒则是以“表层干燥化”来防止“深层干燥化”。
中国古典农业发端于春秋时期。走出了石器时代刀耕火种的华夏先农,开始有意识地提高土壤对水分的保持能力,逐步建立起“深耕-易耨”的耕作体制。
“深耕”,就是逐年加深耕作层厚度。可以打破常年耕作踩塌形成的坚实“犁底层”,减小作物根系下扎阻力,扩大作物的水、肥空间;可将下层“死土”翻起,熟化其结构,风化其养分,提高土壤的耕作性能、保水性能和肥力。深耕还可加强雨季吸纳降水,以供作物旱季消耗,可称为“深耕蓄墒”。
“易耨”(耨:nòu),就是经常锄地。松土除了保墒、刈草外,还可提高地温;因为蒸发消耗热量,减少蒸发就积累热量。农谚说的“多锄地发暖,勤锄地不板”就是这个道理。
在古代中国,人们甚至把“锄地”作为判断国家制度的标准。
“深耕易耨”演化为成语源自《孟子·梁惠王上》。孟子表达了儒家学派的政治主张:“王如施仁政于民,……深耕易耨……”。就是说“让老百姓能够经常锄地的政治制度才是好的政治制度”。
在孔、孟之前,杰出的政治家管仲则以法家的“国治观”把“深耕易耨”作为国家安全的标志。
《管子·八观》写到:
行其田野,观其耕耘,计其农事,则饥饱之国可知也。其耕之不深,耘之不谨,……以人猥计其野,……虽不水旱,饥国之野也。
这段话的大意是:只要看一下它怎么耕地、锄地就知道这个国家的安全状况了。不能让百姓深耕勤锄,而是让百姓们凑到“非耕作场所”(猥计其野)去打麻将、赌“六合”、选“超女”,即使不发生旱、涝等自然灾害,也依然要被饥荒和动荡笼罩。
到北魏时期,出现了贾思勰的农学巨著——《齐民要术》,进一步把耕作体系发展为“耕-耙-耱-压-锄”,标志着中国以“保水”为核心的古典耕作体制的成熟和完善。“耙”是用铁齿将犁耕翻起的土块切碎,兼有减小播种阻力和松土保墒的目的;“耱”是无齿耙,着重于将地表拖细碎、平整;“镇压”是通过碾压或拍打的方式将耕、播、锄造成的坷垃支翘压实。在《齐民要术》体系中,“耱”、“压”、“锄”都以保墒为直接目的。
在世界范围内,中国古典农业又被称为“中耕农业”。“中耕”指的在播种与收获之间、在植株间进行的田间耕作管理。主要包括锄草、松土、培土、镇压、间苗等环节。中耕,是中国传统农业的独具特征;特别是锄头,作为中国古典农业的标志,是镰刀和犁铧不可篡越的。
“中耕保墒”耕作体制之所以单独在中国形成,除了中国北方干旱、半干旱的气候背景迫使华夏先农去探索、实践这条道路外,还得力于在2000多年前的西汉就普及的条播(耧播)技术。——整齐、有间隔的分行栽培,使得中耕成为可能。而欧洲公元17世纪前都还是手工撒播,乱七八糟的植株间根本就没有人的立足之地和下锄空间;到18世纪欧洲才普遍采用条播技术。直到1731年,农技推广家杰思罗·塔尔还在努力劝说欧洲农民采用他的“马拉锄地法”[20]。当宋代中国已经成功地将北方古典农耕技术移植于南方、改革为江南“稻作体系”、取得平均亩产量343市斤的成就时,欧洲作物的亩产才约合76市斤[21]。毫不吹牛地说,直到18世纪,欧洲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农业”;什么叫“intensive cultivation”或“intensive and meticulous farming”。
在日本,农学史家熊代幸雄、西山武一等认为:《齐民要术》所代表的“旱农的经验原理与现代旱农的科学原理已十分接近”[22]。学者神谷庆治则惊叹不已:“即使用现代科学的成就来衡量,在《齐民要术》这样雄浑有力的科学论述前面,人们也不得不折服”……现代日本旱地农业所采取的最先进的技术理论与对策“和《齐民要术》中讲述的农学原理,却几乎完全一致,如出一辙”[23]。
中国北方农民数千年来面向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地锄地,锄地,为的就是用有限的水分生产出尽可能多的粮食。为了提高锄地效率和改善孤单枯燥的劳动环境,人们还结成“锄社”。在元代大农学家王祯的《农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一幅农民用传统手工方法“结社锄地”的乡村风俗画:
在北方的村庄里,农民常结为锄社,一般由10家结为一社。先锄一家的田地,这家就为其余各家来锄地者提供饮食。其余各家轮流照此办理,在10 天内轮流完……这是完成锄地任务的快速方法而且是一件乐事。如果有一家患病,或出了什么事,其它各家就合力相助。……秋收之后,锄社社员们都拿出酒和猪蹄来,参加庆祝丰收的盛宴。
二、毛泽东时代伟大的中国农业灌溉革命——农业的现代化的起步
水者,地之气血,如筋脉之流通者也。——《管子·水地》(公元前7世纪)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毛泽东
中国古典农业对水采取“保”的态度,其实是落后的生产力和落后的社会形态面对干旱环境的被迫选择。“保”,只可能减少水的损失,而不能根本解决降水过少的恶劣条件。因此,将“人工灌溉”引入耕作过程就成为中国农业从古典向现代迈进的最重要的步骤。
早在4000年以前,中国先农们就懂得临河引水和挖井汲水,并产生了以“都江堰”为代表的水利工程和人工灌区。令人惋惜的是,受生产力和社会组织方式落后的桎梏,没有能完成农业的灌溉革命;中国农业长期停留在自然状态。至1949年,自大禹起的4000年间,旧中国共累计完成灌溉面积2.4亿亩,约为总耕地面积的1/10,而且多分布在江南稻作区;在干旱缺水、更加需要灌溉的北方,灌溉面积所占比例可忽略不计,蓄水能力近似于零。经两千多年陆续扩建的“都江堰”、“河套”等灌区面积直到1949年均未超过300万亩(现存的千万亩规模皆为新中国前30年扩建)。
1957年,毛泽东主席发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时代强音。此时的中国,由于工业革命才刚刚起步,水利建设最初所依赖的是新生的先进社会组织方式—农业合作化、集体化制度。中国农民就是靠人众心齐、大锤铁锹、手推肩扛,拉开了中国农业灌溉革命的辉煌大幕。水利部长傅作义曾做了一个题目为《四个月的成就等于四千年的一半》[24]的总结,说截止到1958年1月31日,四个月扩大灌溉面积一亿多亩,相当于旧中国四千年以来所积累灌溉面积的一半。在以后的十几年岁月里,随着工业革命进程所提供的机械、能源、技术的强有力支持,到70年代,中国完成了人类文明史上规模最为宏大的农业灌溉革命。
截止“五五计划”结束时的1979年,全国拥有有效灌溉面积7.3亿亩,占世界灌溉面积的1/4,居世界首位;人均灌溉面积超过了世界人均水平。把灌溉密度(灌溉面积占实际耕作面积的比例)提高到了46%,处世界领先地位(美国目前灌溉密度仅为13%[25])。同时还完成2.6亿亩的除涝和6200万亩的盐碱地治理。其间,共建成大、中、小(10万m3以上)型水库8.6万座,数百万座被民间称作“水库”的塘坝(10万m3以下)不在统计之列。总库容4千多亿m3。人工河渠总延长300多万公里,已配套机井220万眼,各类堤防总长16.5万公里。[26]
新中国1949-1979年水利建设的“工程总量”——体积合多少土石方?
根据《水利部:建国40年水利建设经济效益》[27]提供的数据:1949-1987全国水利工程总投入按1980年不变价格计算为2164.11亿元;劳动力投入折合1137.03亿元。
80年代是中国水利建设的“黑暗时代”。水利建设投入占基本建设投入份额由1958-1979的7.08%降低为2.7%;这么低的投入恐怕连工程维护都完不成,就别提新建项目了。我们有理由认为:在1949-1987的2164.11亿元投入中,有1800亿左右、甚至更多为1949-1979的投入。特别是1137.03亿元的劳动力投入,完全是人民公社时期靠生产队“记工分”完成的。
按当年“国家搭骨头,群众填肉”的建设模式,国家与各级政府的1800亿大致是用来完成占工程体积30%左右的核心、枢纽、骨干、框架、钢筋混凝土等项目施工,和规划、设计、组织、配套、后期维护等支出的;群众的1137.03亿劳动力投入大致是用来完成其余70%土石方体积的。根据史料,当年基建土石方的概算为0.45元/立方米[28]。也就是说,靠群众“记工分”完成的工程体积为2527亿立方米,靠国家和各级政府投入完成的工程体积为1083亿立方米,总计为3610亿立方米。
由于资料不足,笔者曾做出过“最保守估算,工程总量土石方也当在300亿立方米以上”的判断,被广为引用;“保守系数”竟高达12倍!有误导读者的嫌疑,特在此修正并道歉。
3610亿立方米这个天文数字是个什么概念呢?万里长城的工程量为2亿立方米;倾举国之力、历经15年建设还没有完工的三峡工程,到最后的土石方开挖、回填、混凝土浇注总量不超过3亿立方米。
也就是说,在1949-1979的30年间,新中国水利建设的工程总量为1200座三峡工程,平均每年40座。
巨大的工程不仅是灌溉面积的数倍增加,也是灌溉结构的战略调整。灌溉要解决的是天然降水与作物的需水矛盾,这个矛盾在降水丰富的南方远没有北方尖锐。虽然受水源短缺的限制,在干旱地区实施灌溉要比湿润地区困难得多,但增产效果却更为强烈。因此,在新中国新的灌溉面积中,有2/3增加在北方。比如,华北平原的灌溉密度就一跃提高到了74%[29],超过了南方平原地区,也超过了“都江堰”等经典灌区。
籍此,中国一举扭转了“南粮北调”的被动局面,彻底圆解了用7%的土地养活24%人口的千年梦想;中国农业的现代化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三、精耕细作、八字宪法、大寨道路——灌溉条件下对“保水”传统的继承和发展
农业与工业有着本质的差别;至今,人类还不能象合成聚乙烯颗粒一样合成大米。这就意味着,农业的现代化只能是用工业的、科技的、社会的手段来加强和改善农业,而不能彻底取而代之。同时,农耕的对象是幅员辽阔的地表和体积庞大的土壤地层、水源水体;一旦把现代工业、科技、先进的社会组织方式等威力巨大的因素加入进来,特别是在灌溉革命条件下对环境水源的大规模转移;农业就不再是简单的粮食生产问题了,甚至会引发环境的变迁;这将关系到整个社会的水源安全。
灌溉的本质是摄取环境水源补充农田水源。环境水源取决于大气降水等气候、地理因素。也就是说,在特定区域内,环境水源的储量和盈余能力都是一定的。
一个区域(一般按大流域计)的环境水源盈余量有多少?——在水源储量不透支、水位不下降的情况下,通常就是除去维持河道生态最小水量以外的入海水量。假如灌溉耗水超出了环境盈余量,靠透支地下水、土壤水等水源储量或克扣生态需水来维持,其灌溉就是不可持续的;终有一天会因储量耗尽、生态恶化,导致灌溉体系崩溃。假如能够有效地减小单位面积的蒸发耗水,就可能维持较多的灌溉面积。
在毛泽东时代,随着灌溉革命的进程,中国在环境水源盈余能力很小的北方拥有了大规模、高密集的灌溉农业;然而,正如《黄河年均入海水量变化图》所揭示:并没有发生透支水源储量和生态需水的问题!——截止70年代末,黄河流域平原的浅层水平均埋深为3.0米,—这是最适合农业耕作的优选水位(耕作带1米+毛管带2米+过渡带0米,见图表03-包气带水分示意图);年入海水量依然保持300多亿m3,扣除河道生态需水200亿m3,还有100多亿m3的盈余可供以后扩大灌溉面积。
我们在惊叹之余回观历史,意外地发现:奇迹诞生于对中国古典农业优秀传统的继承和发展。
(一)毛泽东发明成语“精耕细作”——对古典农业“保水耕作”的继承
1955年,在完成了暴风骤雨般的土地革命和简短的战乱恢复后,新中国开始规划农业的现代化远景。自1955至1960的6年里,毛泽东主席在广泛调查、深入研究、集思广益的基础上,亲自起草、多次修改[30],主持制定了《全国农业发展纲要》(“农业40条”),提交人民代表大会公布实施。在这部具有法规性质的纲领性文件中,“发展灌溉”和“精耕细作”同时被列入条款。
《纲要》规定:
第五条:兴修水利,发展灌溉,防治水旱灾害。
第十一条:一切农业合作社都应当实行精耕细作,改进耕作方法,……及时锄草间苗,加强田间管理,……
倍受史家推崇,毛主席创用了一个新词—“精耕细作” 。遍览中国古代文献,并没有“精耕细作”一词;管子使用的是“深耕谨耘”、孟子使用的“深耕易耨”、《齐语》使用的是“深耕疾耰”。显然,先贤们都局限于具体工序的耕作要求,而“精耕细作”则“高度概括了包括整个中国古典农业体系在内的全部技术原则,其涵盖要深广得多” [31]。从“深耕易耨”到“精耕细作”,反映了中华民族思想的深化和超越。
文献研究还发现,在1956年的《纲要(草案)》里,毛主席使用的还是“深耕细作” ,但到1957年《<纲要>(修正草案)》公布前,毛主席就在其它场合使用“精耕细作”了:“中国就是靠精耕细作吃饭” ;“……靠精耕细作……,人多一点,还是有饭吃”[32]。透过“深”和“精”一字之差,我们看到了毛主席书房的彻夜灯光。毛主席为此还通篇研读了威廉斯的《农作学及土壤学原理》等技术专著[33]。之后,“精耕细作”便取代了“深耕易耨”,成为成语。
“精耕细作”虽然作为中国古典农业的基本原则早已确立千年;但是,若缺乏必备的社会机制保障,再好的原则也很难被普遍遵行。比如锄地就经常被看作是“有空可以多干、无空可以少干”的“闲活”。“有草锄草,无草松土”是看不到“搭锯见末”的经济效益的;“汗滴禾下土”既没有桑拿的痛苦,“锄禾日当午”也没有敲锣打鼓求雨好玩;没几个农民一定要把“齐民要术”进行到底。也难怪,贫下中农没几垄地可侍侯;地主家又舍不得“铜子儿”和窝头雇人从事这种“不紧要”的活计;也就几个中农家的婆姨、半大小子还在“东一犁沟西一垄”地从事着锄地的勾当,幺幺俩俩散落在孤独的田野。这种现象越是到王朝末期就越是明显。王祯笔下的田园牧歌也只是在田亩兼并尚不十分尖锐、乡社功能良好的社会环境中或可存在。
真正使“精耕细作”得到全面实行的是社会主义运动。农民们成群结队、忘乎所以,为一成不变的劳作参合了许多“不本分”的内容。先在田间出一出风头、赛一赛干劲,再到地头去“扫文盲”、念报纸、大批判、“提觉悟”。甚至连“广播体操太极拳”、“击鼓传花丢手绢”也被搬到了田边地垄。民兵干脆就带着枪支,在坟包青纱帐间展开军事行动。一时,女人的尖叫、男人的粗吼交织一片。
后来,有人为这种劳动形式取了一个外号叫“大呼隆”;虽不十分雅听,倒也相当贴切。据说,这种劳动“出工不出效”。说实在话,在灌溉革命以后,“中耕保墒”就“比较效益”而论就毫无意义。“有草锄草”尚能节约肥料阳光,在除草剂不发达的年代还算可以;“无草松土”就有点“劳民伤财”。你保持的那点水分在灌溉条件下只要轻松推上马达、从容提起闸门就完全可以省略。虽说是节约了一点电力,但怎么也抵消不了体力活动对粮食的消耗;而且还磨损农机具、鞋底子。
然而,若不经历史的深刻启示和水源危机的明确昭示,谁也不会想到:正是这种“无效劳动”减少了灌溉对环境水源的耗散,保证了灌溉的规模和持续;成为劳动转化为资源的典范。也正是“大呼隆”方式,在漫长的播种与收获间隔期为相对闲余的人力提供了有乐趣、有约束、能普遍参加、能持之以恒的社会主义“人性化”劳动,为“精耕细作”从原则到制度建立了组织保障。
同在1957年,毛主席先后提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和“精耕细作”,科学地解决了“在灌溉条件下,还要不要坚持‘耕作保水’?”的问题。古老的“中耕保墒”技术,在中国农业现代化的起跑线上获得了崭新的生命,被放到了和灌溉同样重要的地位上。
60年代,著名“庄稼把式”劳动家陈永贵,还借鉴“深耕”原理,将“浅锄”改革为“深刨”。在玉米、豆类等行距较宽的作物中间,锄耕深度可达25-40厘米。蓄、保墒兼顾,取得了良好的增产效果,作为“大寨经验”被学习推广。
“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为了把广大农民从繁忙的手工锄地中解放出来,新中国在50年代就开始生产新型畜力和动力锄草机。但中耕机械和翻耕、普播、收获机械相比,有着在“棵间运行”、要求“灵活准确”的特点和难点;在“大跃进”中,中耕机和“水稻插秧机”同成为攻关重点。经不懈努力,至60年代,已推广使用“通用架万能中耕机”——可更换多种工作部件:锄草铲、松土凿、松土轮、培土器、镇压磙、垄作铧、开沟铧等。至70年代,由小汽油机直接驱动工作部件、类似于“田间机器人”的水稻中耕机已批量生产。[34]
(二)农业八字宪法——对古典农业“保水”传统的发展
假如说“精耕细作”是对中国古典农业“保水”传统的继承;那么,“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工、管”就是继承基础上的发展。
“水”,说的是“灌溉”;“管”,就是以“中耕保墒”为核心的田间管理。把“水”和“管”同时纳入“八字”,毛主席再次对灌溉条件下继续坚持“保持耕作”提出明确要求。
在“八字”里,除了“管”,至少还有“土”、“肥”和“保水”有密切关系。
“土”,指的是农田基本建设,包括平整土地、改良土壤、土地规划等。土地凹凸、界埂密布不仅无法顺利实施灌溉;而且扩大地表面积,加大水分蒸发。土壤板结,则毛细作用加剧——深层水分很容易通过毛细管“潮”到地表蒸发。
靠集体制度,农民们铲除了条条人为的“私有界埂”、削去高地、填平低洼,营造出一片片“水平方”。也只有“产权”和“经营管理权”皆属于集体,农民们才有权力对不同土质的地块进行“客土互换”,黏土掺沙土,沙土掺黏土,配兑出不易开裂、不易板结、不易粘连、不易扬沙,保水条件、耕作性能均佳的人工“壤土”田。
前文指出,毛泽东时代水利投入的工程量是巨大的;但是,水利建设的目的物是“水”,“工程”只是实现目的的手段。而农田基本建设的目的物就是“土”、“石”本身,这就决定了农田基本建设所动用的工程量更加巨大。
《河南省志》(1994)载:在1971—1975的“四五”期间,河南省大规模地开展了农业学大寨、农田基本建设运动。每年冬春4个月,最高上工人数达到800—1600万人,占全部农业整、半劳力的50-60%,共完成土方25.79亿立方米。[35]
25.79亿m3,大约就是10座三峡大坝的工程量。这还仅仅是一个省的一半农业劳力、在5年内用每年4个月冬春农闲时间干的活!
《当代湖南简史》(1997)则客观地对这段历史进行了文字描述:“在‘农业学大寨’的推动下,为改善农业生产条件,湖南连续几年组织几百万人在冬、春两季开展农田基本建设,声势十分浩大……” [36]
“肥”,我们这里要突出强调的是“有机肥”的“保水”性能。
有机肥的主要成分是“腐殖质”,土壤中腐殖质的含量越高,水分就越不易蒸发。
腐殖质的主要成分是“腐殖酸”。腐殖酸有什么作用?现代最常用的农业抗旱剂——“旱地龙”的学名就叫“黄腐酸”。黄腐酸能和水结合为分子量极大的“凝胶”,就如同“果冻”、“凉粉”一样。凉粉中的水,“炒”都“炒”不出来,但埋到花盆里,却可以缓慢释放,为植物吸收。
在“婴儿一次性尿片”和“妇女卫生巾”中经常可以发现一些比白糖细小的颗粒,这些颗粒通常是学名为“聚丙烯酰胺”的“高分子吸水树脂”;这玩意在以色列、日本等国经常被用来改良土壤或沙漠。腐殖酸的水合性能就和“高分子吸水树脂”类似。
除了能够胶合水分,腐殖质还可以改良土壤结构,克服板结,减缓土壤的毛细作用。
在建国之初,毛泽东主席在积极主导化肥工业的同时大力提倡有机肥。1955年,毛主席在关于“兰溪上华合作社养猪厂”的按语里,发出了“养猪积肥”的号召[37]。1959年在给《人民日报》的信中毛主席写到:“农林牧三者互相依赖缺一不可,要把三者放在同等地位。农、林业是发展畜牧业的祖宗,畜牧业是农、林业的儿子。然后,畜牧业又是农、林业(主要是农业)的祖宗,农、林业又变成儿子了。这就是三者平衡、互相依赖的道理。……一人一猪,一亩一猪,如果能办到了,肥料的主要来源就解决了。这是有机化学肥料,比无机化学肥料优胜十倍。一头猪就是一个小型有机肥工厂”[38]。这里,毛主席已经清晰地勾勒出循环农业、生态农业的基本框架。
《全国农业发展纲要(1957修正草案)》还明文规定,“绿肥种植”可计入“复种指数”。1958年,毛主席在武汉,安徽等地视察农村沼气时号召: “沼气又能点灯,又能做饭,又能作肥料,要大力发展,要好好推广”。
到60、70年代,中国在努力建设化肥工业并取得长足进步的同时,有机肥料的推广使用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厩肥、绿肥、堆肥、沤肥、老塘水、河淤泥、沼气渣……等广泛肥源被用于提高土壤腐殖质。在有“煤苗”的地区,“风化煤”还被农民们用土法制成“腐殖酸铵”、“腐殖酸磷”等较高等的产品。一场学习大寨、建造“海绵田”的群众运动在全国展开。大寨改出的“海面壤”就可以漂浮在水面上,足见腐殖质含量之高。
“农业八字宪法”是中国古典农业优秀传统与现代先进科学技术的结晶,标志了“毛泽东农业思想”的建立。“八字宪法”比较全面地概括了自然要素与人类劳动在农业生产中的关系。在“八字宪法”里,农业不再是单一的粮食生产,而成为农业、工业、科技密切联系,城乡相互促进,农、林、牧、渔循环发展,农业生产与自然环境友好的系统工程。
有“好事者”杜撰了“袁隆平PK毛泽东”的传说,说是袁院士早在50年代就指出“八字宪法”里少了一个“时”;还说袁院士为此受到了“毛粉丝”们的“无理批判”。实际上,并不是毛泽东不知道“时节”、“时令”,一个出身农家、通篇研读了《土壤学与农作学原理》、发明了“精耕细作”成语、起草了农业发展大纲的人怎么可能不考虑“时”呢?不信自己看:《全国农业发展纲要》就有“不违农时,及时播种”的条文(第十一条)。但是,谁一定要把“时”写进“八字宪法”,用老百姓的话说:那可真是相当的“白脖子”(方言:外行)。
“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工、管”的前四个字说的是农业劳动的对象、也是作物生长的基本要素,后四个字说的是人类劳动。要把“时”写进去的无非是想说“时”也是“基本要素”。可是,在人类已经达到的认识成果中,偏偏“时”已经失去了作为“基本要素”的资格。
随手翻一下中学教材或普及型的植物辞书,无论是“五要素”还是“七要素”都不包括“时”。“五要素”说的是“光、气、水、温、肥”,“七要素”说的是“光、气、水、温、肥、土、种”;就是没有被念念不望的“时”。
这是为什么呢?
现代科学认为:“时令”或“时节”已只是现象而非本质。“时”的本质对于“天文学”是天体运动的周期,对于“历法学”是赤道、黄道;……对于“农业学”则是光照强度、时间、长短和空气的温度、湿度。恐怕只有在“阴阳学”那里,“时”还是神秘的“阳气上升”、不可解析的“基本要素”;——或曰“时去金变土,运来土成金”。只要光照、温度、湿度符合要求,什么“时不时”的我都可以种西瓜。作为农学家,袁院士不至于“白脖子”到连这都不知道吧!
当然,毛泽东不是神。“八字宪法”在最初确实少了一些“还不具有农业生产普遍实践意义”的因素。后来,毛泽东告诉竺可桢:他已看到竺可桢的《论我国气候的几个特点及其与粮食作物生产的关系》一文的摘要,因此想到,农业八字宪法“是管地没管天”,在八字外,还应加上“光”和“气”两个字。看来,不是神的毛泽东还是很能接受“人间烟火”的。
与其不懂装懂、强人所难、假托院士还“穿帮”,还不如多了解一些科学发展的进程。
(三)大寨道路——治山、改土、保水的光辉典范
作为贯彻落实“农业八字宪法”的典范——“大寨道路”的主要物质成果是“治山改土”——“人工水平梯田”(包括“水平竹节沟”)、“人造小平原”、“人造海绵田”等。后二者的耕作性能、灌溉性能、保水性能没人敢提出“质疑”;但对于“梯田”,长时间以来主流都宣传说是“水土流失”。
客观地考查,“梯田”并不就是大寨的发明,在中国汉文化区,“梯田”之名出现于宋代。菲律宾的“伊富高梯田”距今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1995年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中国著名的云南“哈尼梯田”、湖南“紫鹊界梯田”也都在为“申遗”忙得不亦乐乎。这些梯田一个个景色绮丽。怎么那么巧,偏偏“大寨梯田”就和“水土流失”联系上了?现在大寨的“虎头山”、“狼窝掌”也都成了旅游景点,一眼看去山清水秀、郁郁葱葱,“水土流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梯田到底是“水土流失”还是“水土保持”?
科学的监测和研究表明,在同等水文、地理环境中,梯田“蓄”水能力要远大于林地、草地!如果科学使用,其“调”水功能更具有林地不可比拟的“潜力”。
图表08是“黄河上中游管理局”多年、多点的观测资料。
图表08[39]
图表08反映,对于一般的降水(频率≥50%),森林的拦蓄能力尚能接近于梯田;但降水越大、越需要拦蓄洪水时,林地、草地就越不如梯田。
对于10年一遇的洪水(频率10%),梯田的平均减洪率是林地的1.82倍,是草地的3.51倍;
对于20年一遇的洪水(频率5%),梯田的平均减洪率是林地的2.16倍,是草地的3.77倍。
图表08还反映,在土质较好的延安大砭沟,森林与梯田之间的差距还没有那么大,但在土层瘠薄的离石王家沟,森林与梯田的差距越发被拉大。这就说明起到拦蓄作用的主要是土壤。而“水平梯田”就是通过以“梯度”取代“坡度”、以加厚土壤层提高吸附能力的方式来克服重力下滑、稳定水体的。我们日常上楼梯也都是采用“梯度”克服重力,只有在坡度不大时,才会把坡面“打毛”,象森林一样靠“摩擦”来克服重力。
我们在否定“大水荒”成因的“森林论”时,曾援引监测资料:北方乔木林地拦蓄的水分还不够自身消耗,从“调”水功能看,它的“可调量”是“零”。
那么梯田呢?
梯田的“蓄”水能力虽然大于林地,但梯田在耕种情况下腾发量并不比林地小,同样无“可调量”。但是,农作物生长周期短,梯田因此获得良好的“机动性”。
所谓“机动性”是说:在梯田建成后,可根据具体情况决定休耕、轮耕。在粮食充足,水源紧缺的情况下,可将梯田放荒。这时,梯田的“蓄”水能力仍然不变,但腾发量却减小为“荒坡裸地”,荒坡裸地的年腾发量仅为降水的48%。这样,放荒的梯田既有大于森林的蓄水能力,又有一半以上的降水成为“可调量”——或缓慢释放为径流,或下渗为土壤水、地下水,形成水源。在水源充足或粮食紧张的情况下,梯田可随时复耕播种。
通过对比,梯田在水土保持、水源形成、抗击洪涝、粮食安全方面的优越性都是森林所不具有的。
发展灌溉、精耕细作、八字宪法、大寨道路,在一系列的方针政策推动下,中国农业由“中耕保水”的自然农业演进为“开源保源”的“灌溉保水农业”。一条清晰可鉴的可持续发展道路展现在中国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