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寻求富强到文明自觉——清末民初强国梦的历史嬗变

三、五四时代的文明自觉

  在1915—1919年间的五四时代初期,【38】在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之中,无论是晚清最后一代维新士大夫,还是民国第一代启蒙知识分子,都发生了一场思想巨变,亦可称之为强国梦的转变:从国家富强转向了文明的自觉。在这一转变过程之中,在欧洲爆发的世界大战(当年称为“欧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契机。

  晚清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所接受的西方思想,基本上是19世纪欧洲的资本主义文明,这一文明以历史进化论为核心,以国家主义为动力,迅速向全世界扩张。晚清中国强烈的富强论导向,即是19世纪欧洲文明的产物。追求强国梦的知识分子们原本以为,当中国人也像西方人那样,具有了生存竞争的实力,拥有永不满足的浮士德精神,便会打造出一个强大的现代民族国家。然而,欧洲惨绝人寰的悲剧,使得知识分子们如梦初醒,开始重新思考文明的趋向。

  在晚清系统介绍过19世纪欧洲文明的严复,在欧战结束之时给门生的信中说:不佞垂老,亲见脂那七年之民国与欧罗巴四年亘古未有之血战,觉彼族三百年之进化,只做到“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回观孔盂之道,真量同大地,泽被寰区。此不独吾言为然,即泰西有思想人亦渐觉其为如此矣。【39】

  三百年欧洲文明进化,最后只落得“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可见严复内心失望之重,这毕竟是他曾经希望过的文明,曾经寄予全部热情和向往的19世纪文明。晚清一代知识分子对西方文明的失望。体现在从国家主义与物质主义的梦幻中醒悟。欧战之后,梁启超游历欧洲,发现过去的富庶之地,如今一片废墟,他感慨地说:“一百年物质的进步,比从前三千年所得还加几倍,我们人类不惟没有得着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40】在西方文明之中,物质主义与国家主义有着内在的逻辑关系,帝国主义的强权正是建立在船坚炮利的国家实力基础之上。国家主义不是孤立的,它总是与物质主义与功利主义内在地结合在一起。对国家主义的清算,也同时意味着反思晚清以来的这些主流思潮。梁启超发现,他曾经奉为金科玉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正是欧战的思想根源。社会达尔文主义与功利主义、个人主义以及尼采主义相结合,“就私人方面论,崇拜势力,崇拜黄金,成了天经地义;就国家方面论,军国主义、帝国主义成了最时髦的政治方针。这回全世界国际大战争,其起原实由于此”。【41】他痛定思痛,断然抛弃了强权主义与极端的国家主义,一方面强调“我们的爱国,一面不能知有国家不知有个人,一面不能知有国家不知有世界”,【42】另一方面进一步反思国家主义背后的物质主义与功利主义。他感慨地说:那些什么乐利主义、强权主义越发得势力。死后既没有天堂,只好尽这几十年尽地快活。善恶既没有责任,何妨尽我的手段来充满我个人欲望。然而享用的物质增加速率,总不能和欲望的腾升同一比例,而且没有法子令他均衡。怎么好呢?只有凭自己的力量自由竞争起来,质而言之,就是弱肉强食。近年来什么军阀、什么财阀,都是从这条路产生出来,这回大战争,便是一个报应。【43】

  欧战前后的思想巨变,不仅发生在严复、梁启超等最后一代十大夫身上,而且也属于民国新一代知识分子,胡适便是典型的个案。1905年当他还是上海澄衷学堂的学生少年时,就读了《天演论》和梁启超的文章,深信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天演公理,胡适这个名字就是由此得来。他深受梁任公魔笔的影响,是一个狂热的国家主义者和强权主义者。老师出了一个作文题《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试申其义》,14岁的胡适慨然写道:“今日之世界,一强权之世界也。人亦有言,天下岂有公理哉卜……以劣败之地位资格,处天演潮流之中,既不足以赤血黑铁与他族角逐,又不能折冲樽俎战胜庙堂,如是而欲他族不以平等相待,不渐渍以底灭亡亦难矣!呜乎!吾国民其有闻而投袂兴奋者乎?”【44】胡适到美国留学之后,逐渐受到世界主义的影响,发现在爱国之上还有公理所在。时值欧战爆发,在美国的校园之中学生们经常举行有关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的大辩论。有一次,世界学生会开会,辩论一个命题:My Country right or wrong—my country(吾国是耶非耶,终吾国也)。擅长辩驳的胡适发言指出:这个命题是错误的,因为它预设了双重道德标准,文明国家对待国人有明确的是非正义标准,但对待他国却无论对错,皆以吾国为是。他国为非。胡适呼吁“余以为吾人不管国内、国外只应奉行一个是非标准”。【45】晚清中国的强权主义乃是对西方国家对内文明、对外强权的双重标准的反应:以文明对抗文明,以强权对抗强权。胡适当年也坚信这一逻辑。然而1914年之后,胡适从残酷的战火硝烟之中逐渐意识到强权主义给人类世界带来的祸害,他开始相信强权之上有公理,有普世的是非善恶。他开始浩算强权主义和狭义的国家主义:今之大患,在于一种狭义的国家主义,以为我之国须凌驾他人之国,我之种须凌驾他人之种,凡可以达此自私自利之目的者,虽灭人之国,歼人之种。非所恤也。……以为国与国之间强权即公理耳,所谓“国际公法”四字,即弱肉强食是也。吾辈醉心大同主义者不可不自根本着手。根本者何?一种世界的国家主义是也。爱国是大好事,惟当知国家之上更有一大目的在,更有一更大之团体在,葛得宏斯密斯(Gold—win Smith)所谓“万国之上犹有人类在”(AboveAll Nations is Humanity)是也。【46】

  狭义的国家主义的实质乃是强权主义,相信强权之上无公理,强权即公理也。胡适从欧战的血腥之中看到了强权主义的祸害,他要给国家主义一个更高的价值制约,那就是世界主义。胡适在清末民初所发生的思想变化,是大部分中国知识分子当年走过的心路历程。从一个狂热的爱国愤青,相信强权就是公理,富强就是一切,慢慢在欧战的悲剧中发现19世纪西方文明的负面。对于西方文明的两张面孔,中国人在清末民初看到的多是物质主义、国家主义的强力一面,试图以强制强,以暴制暴。1914年之后,开始意识到这一面的可怕性,物质主义、强力主义和狭隘的国家主义不仅造成了民国初年的丛林秩序,而且也将毁灭人类。于是到了五四时期,年青的启蒙知识分子开始重视西方文明的另一面:以自由为核心的现代文明,而当年的维新士大夫则回过头来从中国传统之中发掘平衡西方文明狂暴的文明资源。尽管文明的路向有分歧,但双方的立场是一致的:从国家富强转向了文明的自觉。

  五四启蒙运动的起点,源自于文明问题的提出。陈独秀在《新青年》杂志(原名《青年杂志》)创刊号上发表《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认为世界各国,无论古今东西,只要是教化之国,皆可谓文明。但近世文明却为欧洲所独有,即西洋文明。法兰西是近世文明的代表。德国的科学虽然强大,“特其多数人之心理,爱自由平等之心,为爱强国强种之心所排而去,不若法兰西人之嗜平等博爱自由,根于天性,成为风俗也”。【47】在欧战对阵双方之中,德国是新起的帝国,从俾斯麦的铁血政策,到威廉二世的侵略扩张,其以国家富强为核心的崛起之路,曾经为众多中国知识分子们所仰慕。但陈独秀却指出,自由、平等、博爱是经世文明的灵魂,德国人更多的是“爱强国强种之心”,非近世文明之楷模。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陈独秀敏锐地注意到,近代文明的核心不是国家富强,不是物质的丰裕,也不是韦伯式的制度合理化,而是法国大革命提出的自由、平等、博爱的核心价值。陈独秀说,自西洋文明输人吾国,最初促使吾人觉悟的是器物层面的科学,与西方比较相形见绌,遂有洋务和自强运动,其次是政制的觉悟,发现吾国政制也不如西洋,遂有戊戌变法和晚清新政。然而共和政体建立之后,政治为武人和党派所操纵,多数国民不知国为何物,缺乏国民的自觉,国民之思想人格与专制时代毫无变更。陈独秀遂呼吁在科学、政制觉悟之后,要有第三次觉悟:继今以往,国人所怀疑莫决者,当为伦理问题。此而不能觉悟,则前之所谓觉悟则非彻底之觉悟,盖犹在恦恍迷离之境。吾敢断言曰: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48】

  陈独秀所说的“伦理之最后觉悟”正是一种文明的自觉:通过文化的启蒙,让国民觉悟到民族的复兴之路,不是仅仅追求国家的富强,或制度和体制的合理化,最重要的是追求现代文明的核心——自由平等的普世价值,这是共和政体的灵魂,“共和立宪制,以独立平等自由为原则”。【49】自由平等,虽然在晚清的维新运动之中即已提出,但始终没有作为核心价值出现,国家的富强是压倒一切的中心目标。为了实现富强的目标,团体的实力、国民的竞争能力提升至关重要,于是,普天之下的公理,概括为两个字,曰“竞争”。这是晚清充斥各家舆论的普遍共识。竞争靠的是力,无论是武力还是智力。要论实力,无论是军备还是科学,欧战中的德国是最强的,但最后还是败给了英法美等自由国家组成的协约国。中国知识分子欢呼欧战的胜利是“公理战胜了强权”。五四时期的公理,不再是“竞争”的公理、“强权”的公理,而是“自由”的公理、“平等”的公理。陈独秀在《每周评论》发刊词上回答什么是公理、什么是强权时,他一言而蔽之:“凡合乎平等自由的,就是公理;依仗自家强力,侵害他人平等自由的,就是强权。”【50】五四时期公理的内涵与晚清比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那般冷酷无情,不再是技术化、中性化的实力竞争,而具有了文明的普世价值,具有了以人为中心的伦理尺度。公理被重新赋予了与启蒙思想接轨的价值内涵.自由平等成为五四知识分子的共同理想,成为现代文明的核心内容。

  五四的启蒙阵营,不仅包括陈独秀、李大钊、胡适为代表的文化激进派,也包括梁启超、杜亚泉等文化温和派。他们在思想上是介于父子之间的两代知识分子,本来作为启蒙导师的梁启超到五四时期渐趋边缘,风头让给了更加激进的《新青年》一辈。然而,无论是主流的《新青年》、《新潮》,还是取“另一种启蒙”姿态的《东方杂志》、《晨报》,他们都具有某种“立场的同一性”。这一“同一性”不是建立在对东西文明的态度和认知上,而是对文明问题本身的重视。陈独秀在《新青年》创刊之初提出近世文明和东西思想之差异,杜亚泉很快在《东方杂志》上予以回应,比较“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两种不同的东西方文明,双方随之展开一场有关东西方文明的大论战,其持续时间之长(从1916年《新青年》、《东方杂志》之间的论战爆发,到1922年围绕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所展开的持续讨论,直到1923年被另一场科学与玄学大论战所替代),参与的学者之多(有陈独秀、李大钊、胡适、蒋梦麟、杜亚泉、梁启超、钱智修、章士钊、梁漱溟、张君劢、张东荪等等),为近代中国思想史所罕见。【51】重要的不在于他们之间的分歧有多大,而是分歧双方所共享的“立场的同一性”:中国现代性所追求的目标不仅是富强,而且是文明;不仅是富国强兵或韦伯式的制度合理化,同时也是核心价值的重建和文化精神的提升。陈独秀认为在器物、制度变革之后需要文明层面上“伦理的最后觉悟”,梁漱溟认为中国人自洋务运动之后花了六十年功夫才明白中国的现代性“既不是什么坚甲利兵的问题,也不是什么政治制度的问题,实实在在是两文化根本不同的问题”,“才渐渐寻到这个根本上来,把六十年枝枝节节的问题一齐揭过,直向咽喉处着刀”。【52】中国知识分子历经自强运动、戊戌变法和民初共和实验,到了五四时期,终于从对国家富强和制度合理化的追求,一步步逼向了文明的核心问题:什么是人类共同的普世价值?什么是东西文明的独特性?中国文明的主体性何在?中国文明以什么样的方式融人普世性的现代性历史发展进程?

  在五四之东西方文明大论战中,基本形成了现代文明整体论和东西文明二元论两种相互对立的思路,但彼此之间的界限并非绝对,有明显的相互渗透的现象。陈独秀虽然坚信西洋文明代表着新的未来文明,中国文明是旧的落后文明,但他的论述是以东西文明的不同性格作为前提一一而这些前提性的分析又是与其论敌杜亚泉所共享的,他要通过东西文明的历史叙事,将东西文明的空间性关系转换为新旧文明的时间性序列,即汪晖所认为的“一种时间性的空间关系”,【53】后来胡适对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批评,基本延续了陈独秀这种“空间时间化”的叙事策略。与此相反,杜亚泉对中西文明的历史叙事,通过对“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二元化空间性比较,具有明显的“去时间性”特征。他明确指出:“西洋文明与吾国固有之文明,乃性质之异,而非程度之差。”【54】西方文明不再是普世的历史终结,由于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的不同,东西文明是多元的,各有其自身的独特价值。后来张君劢在科学与玄学论战中也是以这一思路作为出发点,建构其物质与精神、制度与伦理的文明二元论架构。五四时期的杜亚泉、张君劢可以视为近代中国的浪漫主义,是对启蒙运动中普遍人性和整体主义的反弹。然而,正如弗里德里希.梅尼克所指出的,在德国早期的浪漫主义者那里,“普世主义与世界主义思想都深深地渗透到这一代人的血液之中”。无论是洪堡、赫尔德,还是稍后的费希特,这些浪漫主义者们是在统一的世界主义精神之中,看到了各种不同民族文化的多样性与特殊性,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的情怀可以在完美塑造的人性之中获得内在的结合。【55】五四时期中国的浪漫主义者们也是这样,即使他们坚持每个民族有自身独特的文化精神,其中丙文明二元论也不是彻底的,依然拥有启蒙时代的世界主义情怀。他们与其说是从中国文明特殊性的角度,倒不如说是从整个人类和世界文明发展的视野,比较和思考中西文明的独特性,并通过调和与综合东西文明以告别19世纪的旧文明,创造20世纪的新文明。

  梁启超在欧游回国之后大力倡导“新文明”,这一“新文明”不是仅仅适合中国的特殊文明,而是适合整个人类与世界的普世文明。他说,人生最大的目的,是要向人类全体有所贡献。中国目前一个绝大的责任,“是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种新文明”。【56】这是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普遍的文明自觉,对人类和世界自觉担当的文明责任。梁漱溟撰写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方面将中西印哲学视为不同民族文化和意欲所决定的多元文明路向,另一方面又从普遍人性的视野,认为人类历史的演化将先后走过西方、中国和印度文明的三个阶段。这种看起来似乎是矛盾的叙事策略,却透露了五四中国知识分子对文明的内在态度:所有的文明都是基于民族历史文化和心理条件的特殊文明,西方文明也不例外,在这个意义上说东西文明是同等的、各有其价值的;然而它们之间又并非不可通约;在人类发展的普遍历史之中,东西文明都有其合理的、适当的历史位序。不能抽离了全球的背景个别考察东西文明的历史意义,中国文明的价值只有置于人类普遍的历史之中才能得以最后呈现。五四知识分子不愧为轴心文明的子孙,他们的文明自觉,不是从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出发,不是以排除普世价值为前提,而是从普遍人性和全球利益的视野,重新思考中国和世界的文明前途,人类所能共享的好的价值、好的生活和好的制度。那是一种世界主义的文明自觉,是五四时期独有的博大和包容。

  1915年,胡适在留学日记中写道:“拿破仑大帝尝以睡狮譬中国,谓睡狮醒时,世界应为震惊。百年以来,世上争道斯语,至今未衰。余以为以睡狮喻吾国,不如以睡美人比之之切也。……东方文明古国,他有所贡献于世界,当在文物风教,而不在武力。”【57】四年之后,朱执信重提睡狮一说,他问国人:“为什么醒了不去做人,而去做狮子?”狮子好斗,以武力争胜;而人类贵互助不贵争斗,比智力而不比武力。中国“从前没有觉醒,就像睡了的人。现在醒了,就把人待朋友的方法,来待友邦。”【58】

  醒来之后的中国,是做狮子还是做人?五四时期的胡适和朱执信觉悟了。崛起的中国,当以文明展示天下。世界期待于中国未来的,不仅是物美价廉的中国制造,而且是中国制造的普世价值;不仅是威震四海的富国强兵,而且是符合普遍人性的中华文明。

  

Comments ar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