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的农村》第二章 农工的分类
耘
耘田在西洋并不算十分要紧的工作,在中国尤其在华北,则是极为重要的。耘者除去田中之草也,西洋田地中荒草较少,倒不十分需要这种工作,又因耘田乃纯是人力的工作,西洋人工太贵,则对此不能不慎重减少。中国则不然,自古便极重视,永远耕耘二字并重,然耕字尚有两种意义,狭义的则纯是犁地,广义的则所有农事都曰耕,古语有耕必有获,耕读人家,等等的这些话,这个耕字,都不只是犁田。耘之意义则只是一种,而古人永远耕耘并说,足见对此之重视,因为重视,所以名词也很多,兹略举几种如下:
耘 《说文》云,除田间秽也。《诗·小雅》“今适南亩,或耘或耔”,《传》耘,除草也。经史中此字颇多,不必多举。
耨 《说文》云,薅器也。《玉篇》云耘也。《释名》云耨,以锄耨禾也。《广韵》云耨同锝如铲,柄长三尺,刃广二寸,以铲地除草。以上当系秦汉以前之器,与现在称有不同,然除草则一。《字诂》云,头长六寸,柄长六尺,以芸田也云云,则与现在之锄大致相同了。孟子所谓深耕易耨即指此。
锄 《左传·三十三》注耨锄。《楚辞·卜居》,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释名,锄助也,去秽助苗长也。工作名曰锄,其器亦名曰锄。锄禾日当午工作也,带月荷锄归,器名也。
耪 读如旁上声,锄田也。按字书无此字,而吾乡一带都如此写法。字书有镑字,注音滂,削也,似可借用,但如今外国币名,恒用此字,用他也觉相浑,倒不如从俗。字书虽无此字。但吾乡一带,都是如此说法,山东省有几处还说耘田,河北山东一带,亦有说锄田者。至耨字则说话时用者很少,而大多数则都说耪。
这种名词,不只这几个,然亦无须尽举,由此便可知道古来此事之发达。他所以如此发达者,另有其他的原因,不止专为除去其草也。可是这种情形,有些地方,不但外国人不知,连中国人也不知道的也很多,虽一生务农之人,尚有不明了的,何况其他,只有极聪明而又肯用心之老农,才能知道的很清楚。这里边情形很多,难以尽述,说起来话也太长,兹只述说一件小故事,诸君看了,其他的情形,便可推测明了了。
我在十来岁时,吾族有一老农,名曰仲辰,比我晚一辈,可是比我长六十几岁,此人对于农事,极能用心,且无不在行。一次与一其他农人谈天,该人拿了自己地中所产的谷子请他看,并且问他,此谷米质太松,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他拿几粒用指捻了捻,又用牙磕开,看了看,又笑了一笑,然后问该人曰,你这谷子,最多不过耪了两遍。该人说,我只耪了一遍,仲辰笑曰,我知道你只耪了一遍,不过我不好意思那样说就是了,随又说,你这么懒,哪里会有好小米(谷子碾成米,即名曰小米)吃呢?他说了这句话,往下未再说,那一个人仿佛也就明白了,但我则一点也不明了,心里想这是怎么回事呢?过了些天,我又问他,他说,不要说你不知道,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就是庄稼人(农人,华北通称庄稼人)也多模模糊糊,俗语有一句话:
谷耪六遍饿死狗。
这是什么意思呢?因为谷子耪的遍数少,则米粒软,碾米时,米之外层容易散,且容易与皮浑在一起,如此则皮糠中,多杂米之面,则狗吃着当然好吃。若多耪几次之谷,则粒实坚硬,不容易散碎,碾成米后,皮壳中没有面质,所以有此谚语。我又问他,你怎能用手一捻便可知道呢?他说此外还有极明显的证据,就是把谷皮捻破之后,要看米粒生芽之处:若只了耪一遍,则粒之顶有小坑;耪两遍者坑便较小;耪三遍者,差不多坑就平了,如此则不但粒实圆满好看,而且也好吃的多。不过这些情形,有许多农人是不大理会的。其实不但谷如此,其他谷类,耪的遍数多少,也都有好大的分别。
我听他这一段话,到现在已经七十来年,但我还记得,这在农业中不能不算一种发明,不但谷子如此,高粱等等耪的次数多少也大有分别,耪的次数多,则粒实坚硬好吃。老农们都说,设用一种种子,连种三年都不耪,则粒实成熟都自落于地,次年发芽,便名曰稆生。此稆字来源很远。《正韵》音吕,自生稻也。《后汉书·光武纪》,嘉谷旅生,注云不播种而生。此字固应读做吕,但华北则都读如鲁。按草木谷类,粒实成熟自落,乃其自己布种之能力,也是植物留后的原理,可是如此则人无可吃的了,所以耪乃极重要的工作。老农们又说,比方高粱包粒实之蒂,永远包粒实十分之七,若一年不耪,则只包一半多一些;二年不耪则蒂包粒不到一半,粒实便有自落者;三年不耪,则包十分之三,则差不多就都自己落地了。
耪的情形,也应该谈谈,谷类大多数都要耪到三遍,这种名词叫做:
一去苗,二去草,三提松。
一去苗者,因为中国耩地,总是多播些种子,以防不够苗,所以苗出全后,非斟酌去苗不可,留苗稀密远近,当然是各种不同,比方高粱每苗的距离约一尺来远,谷子则七八寸,玉米则说一步三棵苗等等,不必尽举。他留苗的稀密,虽然大致相同,但耪法可就大有分别了。小地主自己耪自己之地,不怕费工,除了去掉多余之苗外,把应留之苗,用锄尖搂土,堆于苗之四围,这便是古人所说栽培之培字。培好之后,四旁还留一小坑,以便下雨时存水,苗不至旱,这也是因为华北雨量小,才兴出这种可怜可佩的法子来。这个名词叫做调埯,调似应念条,但普通都说吊暖,当系读讹了。按《正韵》埯音掩,土覆物也;《韵会》曰埯音黯,小坑也,字义正与此事相合。大地主雇人耪地,虽然也讲调埯,但那就模糊多了。不但此,就是留苗也大有分别,比方按两苗距离的尺寸说,应该留这一苗,但此苗稍弱,临近之苗壮,小地主自耪,则当然留此壮者;若雇人耪,那是留哪一苗省事,他就留哪一苗,壮弱他不大管。再者耪地之技术,优劣之分更大,比方前后两苗相离很近,都可以留,但后边之苗特壮,小主自己耪地,则当然留后边之壮者,可是相当难,用锄一搂前边之苗,稍一不慎,后边之苗便要受伤,若用手把前边之苗,自是保险,但弯腰费力,而且耽搁时间,是须用锄搂起后苗,然后赶紧往上一兜,则前苗铲下,后苗无伤,这个名词叫做过顶锄,不是人人所能。若大地主雇人耪地,则用锄尖把后边之壮者铲去,便算完事,他决不会费力用过顶锄也。
二去草者,因华北空气干,草子容易飞扬,又因中国耕耙不及西洋深且讲究,所以草特别多,倘不耪去,则草欺住苗,使苗不能生长,因为草的天然竞存力,比禾苗大得多,不必说不耪,倘耪的不够勤,则一定是草盛豆苗稀喽完事。但锄草也有好大的分别。大地主雇人,则草当然亦可耪掉,不过耪的稍深,连根耪下则草不过稍为移动,仍然还可接续生长,若稍浅,只把草耪断,原根还可出芽,是必需洽在茎根交接处耪断,方可不能再长。但此非小主自己耪地不可,因此亦相当费神费力也。因为草的关系,华北种田,任何谷类,除了麦子外,可以说都得耪。麦子所以无需耪者,因播种在秋后,该时天冷草已不能生长,次年不俟野草生长,而麦已成熟,故无需耪也。
三是提松。提松者,把土耪松也,这也是因为华北雨量小,空气干,才兴出这种补救的法子来。按田地耪松,固然能够透空气,见日光,于禾苗是有益处的,但益处并不大,因为耪松之土,已与地分离,苗根长不到此,就是有长到此者也早耪断,于苗之生死毫无关系。所谓提松者,是把浮面一层耪松,日光晒不下去,则下边未耪之土中所含的水分,不容易腾散,自然于苗有益,所以农人谚语中有两句曰:
潦浇园,旱锄田。
潦浇园,说见后。旱锄田者,是越旱越耪,耪的次数多,则土便松的多,可以使下层土之水分,保存的长久一点。这种情形,非农人不能明了,法子固然有理,但因旱而多费许多人工,说起来也很可怜,西洋绝对不会如此。不过这种工作,只小地主能做,若大地主全靠花钱雇人,则合不来了。而且这种工作,也只能耪自己之地,若雇人耪,则稍一不慎,便于禾苗有损。所谓一去苗者,乃耪头遍也,二去草者第二遍也,三提松者第三遍也。耪三遍时,去刚出芽已有一个多月,此时根已伸的很远,耪时稍一不慎,便可把苗之根耪断,禾苗安得不吃亏。若小主自己耪地,则无此弊。再者各种植物无论草本木本,刚一生芽,都有立根,一直往地下扎。麦子这种根扎的最深,约有三尺多深,华北冬季,最冷之年,可以冻下一二尺深,麦子经冬,可以不冻死者,就仗此根。其余谷类之根,最短者也有数寸到尺余。所以春季一两个月不落雨,也不至旱死,这种立根,俗名叫旱根,农人有句谚语曰:
是棵苗都有六十天的旱根。
这种根极不容易旱死,最显明的是谷子,苗之叶都旱干发了黄,但看心中是否还有些生机,因为旱根未死,则心中总有一点青意,如此则一落透雨,倘可立刻就发达起来。不过有一层,倘一落雨,便要扎水根,水根吃力,往上一长,此根便被绷断,此根一断,便不能再旱,稍微一旱,便要吃大亏,所以农家有两句谚语曰:
有钱难买五月里旱,六月里连阴吃饱饭。
五月里旱者,为使禾苗不长,因为若长的太早,则秸秆高,夺地之力也;六月连阴者,因水分大长的快,一月已长成,便到了结穗灌粒实之候,是一鼓作气,庄稼便长成,不耽搁时间也。在扎出水根之后,更要看耪地的技术了,因为地既湿,草便易滋长,不耪则草荒为害,耪则容易伤水根。
耪之重要如此,所以农品都需耪,尤其植庄稼,在田中经过的日期太长,例如稙高粱,自耩种到成熟,总要经过一百三十五天左右,谷子也要一百二十天,其余稍短,也都要经过百天以上,在这样长的期问,倘不耪则草荒满地,禾苗万不能长;不过有耪的遍数多少之分就是了,例如谷可耪六七遍,高粱三四遍,其余一两遍不等,据老农云耪的遍数多,则粒实好吃,乃是无可疑义的,不过有的庄稼,或因雨旱关系,不能多耪,那是没有法子的。 耪地遍数之多少,耪时之早晚与土也有很重要的关系,尤其是落雨之后,耪的早晚分别更大。土与耪的关系,说来话太长,兹只谈谈雨后,且也只是大略谈谈。比方——
胶性地 此即《书经·禹贡》所载之埴坟。注埴,腻也,黏泥如脂之腻也。周有搏埴之工,老氏言埏埴以为器云云,此即后来烧砖瓦盆器等之工艺。这种俗名曰胶泥,但若只是胶泥,则不能种植,因其虽草亦不生长也,必须杂有较松之土质,所以不只名曰埴,而名曰埴坟,华北俗名曰胶性土。耪这种地最要斟酌,刚落雨之后,不能进地,因为土黏鞋,不能迈步,耪起来的土,也是成片之泥。但若过干再耪,则耪起之土成块,有时连苗带下,所以非斟酌洽好时候不可。
沙性地 此即《禹贡》中白坟赤坟之坟。坟音粉,松也,注云即《左传》所谓祭之“地坟”是也。若只是沙地,那就等于流沙,是不宜于种植的,平常土稍带沙性,最宜于种植,尤其棉花、甘薯、花生等等最为合宜。这种地最易耪,落过雨之后,立刻就可耪,谚语曰:
住雨就耪地。
黄土地 此即《禹贡》黄壤白壤之壤,俗名亦曰二性子地,意是有沙性,又有胶性也。这种地耪时却很方便,早晚都可将就。按此还不是《禹贡》之黄壤,真正黄壤乃是最好之田,华北也不很多。什么是真正黄壤呢?这里无妨带着谈几句。大致好的河淤地,都是黄壤,然也大有分别。华北河道都高,名曰河床,偶尔决口,水携泥沙下流,靠河最近之三几里内,淤的地是沙,因沙体重,一经随水流出,即落下,所以靠河之处总是沙;流过四五里之后,沙已沉完,而溜已较慢,黄土便要下沉,所以四里至十余里之一段,都是黄土,于种植最好;再往远流则剩清水,虽稍淤亦极薄而无用矣。北方宁夏一带,最得黄河之益,即是因此,北方谚语曰:
天下黄河富宁夏。
乃是地势的关系,不能强求的。再如江南一带,也多黄土,大致是若干年来,为大江决口所淤,如黄浦滩等等,是江流淤成,倘不是沙,一定是黄土,因为大江之水中,含黄土最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