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的农村》第二章 农工的分类
种
种者播种也,北方多说下种子。因下种子之方式及情形不同,而名词亦不同,兹大略谈几种如下。
耩 音讲,《广韵》《集韵》都有此字,即是种的意思。华北种所有谷物,普通都说耩,如说庄稼都种上了,则说都耩上了。俗语耕种锄刨,则说耕耩锄刨。耩地必须用种式,蒲留仙先生云,应作“种耜”,华北通常说话多用耧字。此字来源也很远。《集韵》,耧音娄。《正字通》云,下种具,一曰耧车,状如三足犁,中置耧斗藏种;以牛驾之,一人执耧,且行且摇,种乃随下。《齐民要术》《农政全书》等都有记载。华北用此字亦极普通,如执耧之人,名曰拿耧的,牵牛之人曰旁耧的,按此旁字即来于《农政全书》。头一拨所耩者曰头耧,二拨曰二耧。按上边所说耧的情形,与现在可以说的还一样,没什么变动,不过从前是一耧种三陇,近来虽也有一种三陇的,但大多数都是一种两陇。耧中间有斗盛种子,斗后面有一洞,此洞又有木舌,需漏种多寡以木舌定之,洞留的大则种子流下的便多,洞小则流下的少。种子流出洞后,分流于两个木筒,木筒之下口,各依于种式脚之后,两脚乃各安一三角铁足,耩时由此脚把土划开,种子即落于划开之沟内;种式后边挂一木板,即又把沟刮平,把种子埋严,再经一砘即妥(砘说见后)。
砘地乃是一种技术,农人中也不是人人可能的,就以能者论技术之高下,也有很大的分别,最要紧的是耩的深浅,倘田地不湿不干,正合式的年头,则耩的深浅没什么大分别,或偏湿偏干,那就要看技术了,技术好可以出的很齐全(出者萌芽也),技术不好就出不全。再说每亩应下多少种子,这个名词,叫做每亩合多少,这个合字念作滑,与南方一样。比方每亩合三升,则耩完十亩之后,则一定用了三斗,不多不少,这便是高的技术;若技术稍差,即种子不是用的多,便是用的少,用的多,则苗多,以后还得锄去,少则不够苗。其合多合少,固然在耧斗后边之洞,但拿耧者两手之摇动,乃是最大的关系。拿耧之人,手内还得有力,否则经土块一碰,耧一震动,便可漏下一大堆。
以上所谈乃是小陇,华北大平原地区,多是这种耩法。此外还有大陇的耩法,相当费事,先用犁耕成沟,由人用手撒种,后头又有一个拉一块板,以平陇中之土,使其把种子埋好,最后一人拉一石质球形之砘子,再把沟轧平方妥。按用耧耩地,只用一个牲口三个人便足,一旁耧,一拿耧,一拉砘子,牲口则驾耧。此则须一个牲口五个人,一引牲口,一扶犁,一撒种,一拉木板(此木板名曰老鸹,读如瓜),一拉砘子。而且撒种之人,非有最高技术不可,否则撒的不是太稀,就是太密。按这种大陇既费工又费钱,农人又何必用他呢?这也有他的原因,大致耩大陇的地方,多是靠山近或天气冷的较早的地方,农人想多种一期,若俟把地中庄稼收好再耩麦子,怕天寒赶不及;种麦子亦然,俟麦子收后,再耩晚庄稼,亦怕太晚,庄稼未熟,天已太冷,便要吃大亏,于是种此大陇,每陇距离稍远,可以及时在陇之空处,另种其他的庄稼(这个名词叫做套种),固然种时地中原有之庄稼难免践踏受伤,但为争时间,亦不得不如此。
耠 读如火阴平声,俗也写作豁。此字有狭义广义之分。狭义者乃是一种特别耩法,广义者,普通耩地亦恒说耠,比方问人,地都种上了没有,也常问都耠上了没有。所谓狭义特别种法者,因为有谷类粒实大,平常耧不能耩,有特备一种耧,其盛种之斗子,比平常耧浅,漏种子之洞眼也大,所以名曰大眼耧,其真正名词也叫耠子(多写做豁子),用平常耧时,用一旁耧,一拿耧,二人便足;耠地须用四人,两边须各有一人,手持种子,陆续撒于斗子之内,随即漏下。非耠不可者,只有棉花、花生几种。花生粒大,在稍细之筒中,容易挤住不往下走,一落也可以落一堆;棉花子虽不算大,但外有棉毛,亦不易落下,都是非耠不可。所以有时可以说耠麦子,而不能说耩棉花,这也就是习惯的关系。
*[耒+曼] 读如漫,散种也,不用耧耩,只用手撒散种子于地便妥。如苜蓿之播种,则永远用手撒,通呼为*[耒+曼]苜蓿,不曰耩苜蓿。菜园中之大麦等,亦多用*[耒+曼]。按*[耒+曼]字来源也颇远,《广韵》云,遍貌,不莳田也。《博雅》种也。《正字通》曰*[耒+曼]即缦字之讹,师古*曰缦田谓不为畎者。这些注解,都与现在所说之*[耒+曼]字相合。
*[耒+离] 读如离。又是一种耩法,但这种耩法不恒用,只水大的年头,耩麦子用,但确是非此不可,没有变通的办法。华北耩麦,都在秋天,而河水决口,则在夏天,决口之后,当然是遍地都是水,不能种田的。但其他庄稼,都是次年春天才种,则本年有水无水,还不大相干,若水落下去的田地已干,则可照常耩,倘水到冬天还未落下去,则不能种麦,只好次年种大麦豌豆等等。但有时水已落下,尚未太冷,仍可耩麦,可是地还太湿,不但不能耩,且牲口还不能进地,如此则非藕不可了。*[耒+离]的种法不能用耧须用*[耒+离]。*[耒+离]的构造,与耧没什么分别,只是两个铁脚,换为两个铁片,把地划成宽三四分之沟,使麦种落入沟内便妥,好在麦种不落到沟内,即落于沟外也不要紧,因为地水分大,定可出芽,不会白糟蹋种子。这个名词,就叫做用*[耒+离]构*[耒+离]。这种播种法,古人亦呼为*[耒+圭],《玉篇》:*[耒+圭],田器;《说文》:*[耒+圭],可以划麦,河内用之,与现在之*[耒+离]法正同。
揞 音俺。揞必需两人,大致是一农夫一小孩,农夫用锄把土刨开,小孩用手把种子抛在锄下,农夫随即用锄把土一埯,把籽盖上便妥。凡种子粒实大秸秆大或蔓长者,如大麻籽、西瓜籽、豇豆等等,都须埯,因种的距离远,用耧无法种也。按揞字来源也很远,例如,《唐韵》云掩藏也,《集韵》曰掩也,《韵会》曰抛也,《六书故》曰掷也。综合以上的意义,都与现在种地之埯,情形大致相同,而华北一带农人,犹都如此说法,足知其来源有自也。
以上所谈乃种植的方法,种的时间也关系极大,华北谷类向分两种,一种须春季播种,名曰早秧,但农人通呼为植秧,或曰稙庄稼,如稙谷,稙高粱等等。按这个植字来源很远。《诗经·鲁颂》稙稚黍麦,《传》:先种曰稙,后种曰稚。《广韵》曰稙音陟,早种禾也。一种须夏季播种,收了麦子以后再种,这种即《诗经》所谓稚禾,但农人平常却不说这个稚,只说晚秧的,或曰晚田,晚庄稼。华北各种谷类,差不多都有早晚两种,但这早晚两种,却与江南及台湾之两期稻子,大不相同。所谓华北之早晚秧,全国各地亦皆有之,果是旱田,则可以说是一致的;早秧之种子不能晚种,晚种则熟不了,晚秧者亦不能早种。
早晚秧固然不种错,就只说早秧,种的早晚也有好大的分别,而且于天时、地利、人事风俗等等,都有关系,兹大略谈谈。
关于天时的 各种谷类,成熟的时间,早晚不同,虽然都是得经过一百三四十天才熟,但时期也有长短。例如,高粱用的时间最长,谷次之,糜黍最短,尤其是黍子,倘种早了就有落粒的毛病。中国有许多耕种的农家谚语,这种谚语各地自有不同,如吾乡一带则有:
清明高梁谷雨谷,立夏芝麻小满黍。
意思是清明节中须种高粱也,因为种的太早则地冷,或有年前雨水多少的关系,倘种的太晚,到下霜之节气还未熟,那就因天冷粒实不会很成实了,所以又有:
植黍晚麦,不收莫怪。
等等的这些谚语,是有的耩早吃亏,有的耩晚亦吃亏。还有一层,华北田地,是两年收三期,头一年种上稙庄稼,秋天熟割,耕耙之后,就种麦子,第二年麦子熟割之后,又种晚庄稼,晚庄稼比植的熟的晚,他熟之后天已冷,就赶不上种麦子,只好第三年再种植庄稼。是二年勉强可以种三期,倘调动的不好,有时也耽搁赶不上。
关于地利的 土有白沙、黄土、黑土、红土、胶泥等等之分,这正与《书经·禹贡》中所载的,厥土惟黄壤、白坟、黑坟、涂泥、赤埴坟等等名词相同,因为土性不同,长庄稼的快慢也不同,有的土性较冷,禾苗发生就慢,有的较暖则发生的便快,所以乡间也有许多谚语,如:
沙土地看苗,黑土地打粱实。
等等这些话,这是播种之早晚,都有绝大的关系。
关于人事的 这种情形,在他处很少见,然在华北则是很重要的事情。比方一家有二十亩地,他为平日掉换饮食,不能不多种几样,可是他没有大场院,倘同时收割,则场内容不下,若只有一种则无所谓,而几种同时登场,则难免混杂。这在耩的时候,便须注意,某种可以早熟,某种可以晚熟,须先调度妥当,则场中便不至混乱。不但场小有关系,比方他想秋天种一些麦子,则他春天使须种谷黍等物。若种高粱太多,则怕赶不上种麦子,因为高粱熟的较晚,且割高粱时,只可削,须留下一尺余高之杆,然后再用镐刨去,多费一道手续,便耽搁时期,种麦子就怕来不及。如此种种情形多得很,是在春天播种时,都应该注意详细斟酌的。
关于风俗的 华北有一种好风俗,可是变成了一种坏风俗。例如玉米一种,本由西洋传来。我在童子时,吾乡一带,刚刚兴开。凡有种玉米者,被人吃几个嫩玉米算不了什么,主人也不会说闲话,这本是很优良的风俗。后来就变了质,他见无人时便偷几个,如果被主人看见,他便说,家中有小孩微病,想吃个嫩玉米,他处尚未长成,只有府上地中之玉米正好吃,不得已摘了几个,请您原谅等等的这些话,主人也不好抢白他。不但玉米如此,如谷也是如此,他偷几个谷穗,便说家养有几个小鸡,非吃谷粒不可,奈家中没有,只好掐您家几穗,实在感谢而对不起云云。主人亦无话可说,其实他原性质是偷,这岂不是由很纯厚的风俗,而变成很坏的风俗了吗?还有一种坏处,就是谷子熟的太早喽,则家雀来吃,也可以有很大的损失,以上所谈乃是种的较早之弊。种的太晚,也一样的有损处,例如玉米一种,人家的都熟老了,自己的还是正吃嫩玉米的时候,则大家难免偷着吃。若种的不早不晚,则大地到处都是玉米谷子,就是有人偷,也不至偷自己一家的,损失自然就少的多了。以上不过略谈一两种,其余这种情形尚多。
因为以上种种的关系。所以播种时须要斟酌,前两项还容易,因为天时地利,虽然因天气有点出入,但大致总是如此,用不着年年斟酌;若第三项关于人事的,则研究民食者不可不知,大地主还无所谓,因为他地多人多牲口多,可以随便,小主则因人力钱力牲口等等,都须斟酌迁就,稍一不慎,便可误事,于是产品产量,都可以有亏损了。
*唐代学者颜师古,博览群书,精于训诂,校定《五经》,注释《汉书》,多有贡献。又撰《急就章注》《匡谬正俗》等考证文字,亦多所厘正。——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