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文明——行走在大河流经的地方(上)
今春三月,我终于得以寻访加拿大国家文明博物馆。
我是在该馆总设计师道格拉斯夫妇、印第安学者露西,以及印第安展厅主持人玛瑞教授陪同下实现这一“文明之旅”的。为我担任翻译的是现任渥太华大学人文学院的李强教授。李教授告诉我们:只有走进国家文明博物馆,才算走进加拿大的历史深处及加拿大人的心灵深处。
早就听说加拿大堪称博物馆大国。在这片998万平方公里、仅有3300多万人口的土地上,共坐落有2500多座博物馆。至今,每年的参观人数已多达5900万人次,收入约170亿加元。在这些星汉灿烂的博物馆群落中,国家文明博物馆、国立美术馆、航空博物馆、农业博物馆、自然博物馆、战争博物馆等最具声望,并都分布于首都渥太华。从而,到渥太华参观这些博物馆,似乎成了来访者的“必修课”。我是研究文化学的,一直热衷于关注印第安文化、美洲殖民统治史、玛雅文明、印加文明等,当然不会放弃参观这些博物馆,尤其是国家文明博物馆的机会。
此时,在我的故乡,早已鲜花开满街头,翠湖的红嘴鸥悄然北归。而在渥太华,所有建筑物依然雪冠厚重,街道两边堆满了高耸的雪墙。树枝挂满冰凌,一旦寒风吹来,仍有“风头如刀面如割”的刺激。好在李强教授、玛瑞女士、露西女士与道格拉斯夫妇的热情一直温暖着我的心房。
国家文明博物馆坐落在渥太华市与魁北克省相交界的魁北克省一侧,并与国会山及国会大厦隔水东西相望。在这里,人工开凿的里多运河与渥太华河交汇注入圣·劳伦斯河,向东流入大西洋,形成了一个奇特的三角洲。当我问及“渥太华”与“魁北克”的语义时,现为渥太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的露西女士告诉我:这是印第安语,前者之意为“渥太”部落曾居住的地方,后者之意则是“家园”。那么,“加拿大”之意为何?回答是“大河流经的地方”,而“大河”指的就是加拿大河。至于里多运河,它长约240多公里,据说是当初为防备美国北上侵犯加拿大而修成的。其主要功能是漕运兵员、捍卫独立。让加拿大人引以为豪的是,它已于十多年前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至于圣·劳伦斯河,它因最早的探险者劳伦斯从大西洋西岸沿此河深入北美而得名。
由于春天尚未解冻,魁北克省与渥太华间的河面完全被冰雪所覆盖。从而,无论是由上游逶迤而来的里多运河、加拿大河,还是它们交汇后向下漫流的圣·劳伦斯河,依旧到处银光闪闪,难怪它们被公认为全球最好的溜冰场。据说,每逢节假日,这里便处处冰花飞溅,有数不尽的滑冰的少男少女与运动健儿。然而,一旦春和景明,这里又将变得柳丝婀娜,开阔的水面上“天光云影共徘徊”。
正是根据加拿大三面临海、多湖富水的特点,国家文明博物馆充分利用三角洲东北岸与高地奴丘陵台地之间的落差面水而建。它形如一架白色的钢琴,共计三层,其总布局是一层为印第安文化,二层为殖民文化,三层为近现代加拿大文明。
进入大厅,但见它纵贯一至三层,空间广阔。其外墙高约30米,无论从里视外还是从外看里,它都恰似倒竖的键盘及其黑白键钮,寓意这里正演奏着加拿大文明的不朽乐章。这里所展示的是太平洋岸吉迪康莎等六个印第安部落的文化:靠外墙的一排图腾柱与靠六部落建筑物展示台的数十根图腾柱相对耸立,其高度各有四五米至二十余米不等,显得神奇而又大气、雄伟,充满浓烈的北美土著文化气息。在它们之间是主要供参观者行走、照相的宽阔过道,但它有时也用作表演、举办宴会。在六部落建筑物背后封闭的墙体内,分别设置有各自相对应的展览室。其中,既有数字视频循环播出,又有文化实物具体展示。如,吉迪康莎母系部落陈列室本身就是女酋长的住房。玛瑞女士曾是这个正厅的设计、布展的主持者。她告诉我们:加拿大的印第安部落有100多个,不可能毕集于一个展厅之内,故选择了其中的六个典型加以展示。考虑到太平洋岸印第安部落的图腾柱文化具有强烈的符号性、标志性及视觉刺激性,便最终决定选择吉迪康莎等六个部落文化置于正厅。其他部落的文化,则分专题陈列于各个展室。
在那令人震撼的图腾柱前照相留念之后,我恳切地向道格拉斯先生请教将印第安六部落图腾柱、建筑物及其展室安置于正厅之理由。他回答说:整座博物馆的理念是根据印第安古老的人与自然相和谐的宇宙观设计的。比如,依丘傍水正是依循了他们的居住特色。正厅外墙采用的是浅蓝透明的玻璃,并面水而建,同样不只是出于采光的需要,更重要的是因为所陈列的六个部落都分布于太平洋东岸。在结构上,之所以要安排第一层展览印第安文化、第二层展览殖民文化、第三层展览近现代加拿大文明,就是要强调印第安文化是加拿大文明的根本。没有它就没有殖民文化的基础,更没有由印第安人与欧洲移民共同创造的加拿大现当代文明。为了表明印第安文化及其精神贯穿于整个加拿大文明,才有这样的创意,即令正厅空间宽大、贯通三层,并竖立六部落图腾柱,陈列以六部落为代表的印第安建筑物。这无疑是在确立印第安文化在加拿大文明史中的主体地位。他说:“感谢上帝把这个使命交予我,让我工作良久,并让我及加拿大人民重新反思加拿大历史,在尊重多元文化的理念下重新发现印第安、重新认识加拿大。”
由玛瑞女士、露西女士、道格拉斯夫妇引导,我们穿过正厅,缓步走过一个又一个陈列室。仿佛是走进时间的隧道,我从一处处考古遗址、一件件有关印第安人与因纽特人的文物、图片、录音、视频中,重组我既有的北美文化知识碎片,并努力从固有的陈见中解脱出来,重新理解加拿大。最令我难忘的是第一展室中所陈列的贝丘遗址。那堆积深厚的贝壳及其夹层中出土的石器明确无误地告诉我,早在7万年前,这里便有了古老的文化创造。无须被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早已存在人类活动。当然,在后来的时间里,蒙古利亚人、马来人、非洲人、欧罗巴人都曾先后汇入美洲大陆文化的发展长河中,并为它的繁荣作出了种种贡献。尤其是自大航海时代开始,欧罗巴人对它的影响就变得日益强劲、持久、深刻。
在印第安考古馆与生活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件用铜钱结联的甲胄。凑近辨认,还清晰可见在其内方外圆的形制上铸有“大明通宝”四个汉字。它们的来历已无从稽考,但却让我想起英国学者孟席思的学术成果《中国在1421年发现了世界》及阿诺德所著《地理大发现——1400—1600》中有关郑和最早发现美洲大陆等的精彩描写。我还联想到,1908年曾有过加拿大印第安人在惨遭殖民主义者残酷杀害后,派代表恳求清王朝派驻加拿大的使馆予以保护,并声称他们的故乡在中国等往事。这似乎让我隐隐感到了北美这块土地确与中国古代某些时期曾有过“剪不断、理还乱”的文化联系。
似乎是为了进一步证明这种联系的源头更为久远,在生产生活馆,我从萨满服饰及道具、雪橇、桦树皮船、撮罗子、鱼皮衣等展品中,找到了印第安文化与中国东北满—通古斯民族尤其是与鄂伦春、赫哲、鄂温克等民族文化的对应性。在屏幕上不断变幻的“印第安表情”,也清晰地显示出部分印第安人的蒙古利亚人种特征: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扁平脸、矮鼻子、杏仁眼……见我对此兴趣浓厚,李强教授称:前些年,渥太华大学曾邀请中国东北萨满学者关小云前来加拿大访问,并前往魁北克省的高地奴地区印第安部落交流,结果发现黑龙江少数民族在猎熊、制作桦树皮船、鱼皮衣、搭建撮罗子等的技术上竟与他们完全一致。倾听着这巨大的历史回声,我不禁问起印第安人对此有何认知?李强教授的回答是:今天的印第安人虽乐于与各种文明对话,但他们已不再认为自己的始祖来自美洲以外的任何地方,并喜欢强调这里在数万年前就已经有其祖先存在。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0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