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双版纳傣族传统灌溉与环保研究》序
序三 人类的文化遗产
——记西双版纳的传统水利与文化
黄惠焜
傣族是一个植稻最早的农耕民族。西双版纳傣族是一个建造传统水利最有成就的水稻民族。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伟大的都江堰曾经将巴蜀造就为天府之国,但是这里的水利系统早已和传统的基层组织相分离;伟大的广西灵渠曾经孕育了伟大的百越文明,但是这里的水利系统同样早已超越出传统的基层社会而统摄着广阔的区域政治。唯有今天苟存的西双版纳传统水利,不仅在科学上还保留着人们难以看到的远古水利的实貌,而且在现实生活中还在焕发着水的青春。
许多世纪以来,西双版纳社会始终在水的托举下缓缓演进。水与人们的生存相联系,与民族的文化相联系,与民族的存亡与发展相联系。在人们的观念中,天地因水而成,人类因水而生,鱼米因水而长,万物因水而永葆青春。我们可以自豪地说,我们的国家,保留了一个水的民族。保护了一个水的文化。我们也不无遗憾地说,一个水的民族正在狭窄的生活带挣扎,一个水的文化正在凋敝的生态圈飘浮。去年7月20日我在戛洒街吃午饭,不期遇到一次狂猛的龙卷风,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波形塑料瓦满天翻滚。次日我去勐海,县委门前一棵大树连根掀倒,人们正在截断树干,嗟叹不已。我知道这是生态破坏的结果,这是自然对人类的报复。我便问自己,为什么一个生机勃勃的西双版纳传统水利不被人们重视和利用?一个活着的水文化系统行将被迫提前退役?在文化人类学家的眼中,一个活着的文化是不能也不应当消亡,现代的开发,是不能也不应当用牺牲优秀的传统文化来换取。我于是回答自己:我们应当在更高的层面上认识西双版纳。在更新的角度上剖析水的文化,在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中研究开发。
这一研究具有史的价值,笔触可以覆盖整个长江以南和东南沿海。这里是古代百越文化区,也是最早生成的壮傣各族水文化区。傣族是百越族群的孑遗,也是中国南方水文化的继承者。研究西双版纳以水为核心的水利和水文化,便可破译当年越人的象耕、鸟田、文身、干栏等文化现象,了解南方民族的渊源流变。即使单就云南而论,这里也曾有过水利灌溉和水文化的辉煌。当年的傣族先民,北界分布已跨越金沙江南北两岸。中华人祖元谋猿人的诞生地那蚌,即便是以傣语命名。今日元谋县500个民语村寨,以傣语命名者有316个,占村寨总数的63.2%。那蚌,傣语意为“泉水田村”;“普勒”,傣语意为“上边那一个村子”;“法帕”,傣语意为“雷击过的地方”;“丙洪”,傣语意为“大青树坪子”,“苴林”,傣语意为“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雷丁”,傣语意为“山脚寨”;他如多乐、丙弄,那化、帕湾、班果等等,不胜枚举。至于大姚县的“湾碧”,永仁县的“永兴”等等,也都以傣语命名,说明古代曾经为傣族居住(参阅马旷源《滇中文化论》)。四川人至今称鱼篓为“巴篓”,我怀疑那也是一个傣语名词,“巴”便是傣语“鱼”的意思;著名的“巴人”、“巴图”,怕也可以重新探释其义。至若“滇池”、“滇人”、“滇国”,同样可以重新探释其义。学者或以“滇国”为氐羌所建,族属氐羌后裔白族;或以“滇国”为越人所建,族属百越后裔壮傣;或以“滇国”为濮人所建,族属百濮后裔孟高棉。我却有一种新的见解,以为以滇国为代表的滇文化,乃是以百越文化为核心的多元文化,它有草原文化的内容,也有海洋文化的内容,还有长江流域文化的内容。它是在佛教文化普及云南以前西南地区最古老的一支土著文化,是以水文化为核心的过渡性文化。这除了出土文物佐证外,还有文献的佐证。综合文物与文献的研究,我对云南古代各族的排列顺序是:百越族群为最早的主流土著,其后在新石器时代晚期,氐羌族群次第南下,广布杂陈;其间在铜器时代早期,又有孟高棉族群北上,其势甚猛,最终为南诏所阻,方有佤、布等族孑遗。至若楚汉文化、巴蜀文化、印巴文化,那对于土著的滇文化,便是更为后来的参与者了。果若如此,我们对整个云南的远古文化,都可以视作阶段性的水文化。至此,我的建议便是:应当扩大对云南水文化的研究,其上可及于远古,其空间可及于整个云南甚至西南,并且包括东南亚。
这一研究具有现实意义,可以直接丰富现代化的开发理论。这一理论的核心并不单单是经济的,也不单单是文化的,而是重之又重的一句话,那便是正确处理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因为我们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各民族都有自己的悠久历史和优秀的传统文化,这是人与自然共同塑造的文化遗产,也是各民族赖以生存和延续的文化经验。单纯经济论者会有意无意地为追求经济效益而损伤民族传统文化,其结果将损伤兄弟民族,损伤人们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损伤我国的民族关系。这是一种“开发性的破坏”,我们需耐心地劝阻。试想傣族失去了水和森林,何以有水文化的存在和民族的延续;蒙古族失去了草原和牧场,何以有草原文化的存在和民族的延续。我曾著文论及在民族文化方面当前开发理论的十个误区:之一表现在开发模式与生态模式的选择上,往往不注意两者的协调;之二表现在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的关注中,以为文化只有社会效益而无经济效益,甚至两种效益都没有;之三表现在偏重自然资源或自然景观的开发,不注意人文资源和人文景观的开发;之四表现在开发与保护的关系处理上,几乎设有完善的保护政策,尤其是文化保护政策和生态保护政策,版纳的森林覆盖率已由50年代的66.7%下降至1980年29.7%,导致开发的不可持续性;之五表现在开发的主动选择与被动选择上,往往不尊重被开发者的主动选择,不尊重被开发地区生态环境的自然选择;之六表现在小区域和大区域的关系上,不注重散居和小片聚居民族的区域性文化和区域性生态的关照,就如西双版纳,区域虽小而其水利系统完整而有效,大可发挥其传统功能;之七表现在单一效益和综合效益的取舍上,重大而轻小,重单一效益而轻综合效益;之八表现在传统结构与传入结构的认识上,宁以传入结构代替传统结构;之九表现在政府效益与国民效益的关系上,国民效益没有提到应有的高度;之十表现在通道建设和区域带动上,我们的估计常常趋于乐观。深圳的对面是香港,而云南的境外是落后的农村,我们口岸的发展必得有境内外的双带动,必须在境内外为自己培育市场,双带动成为大发展的前提,否则便只能有脆弱的边贸。由此看来。在当前的开发理论中,正确处理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将是何等的重要。西双版纳传统水利的研究,因小见大,给我们提出的现代开发和民族政策中的许多理论问题和实践问题。
至于傣文化和水文化这一概念,常常被人作表象的理解。其实那不只是曼景兰街头的餐厅艺术,而是一个普通导游甚至专家学者都应精习的博大系统。这一文化在远古新石器时代已见端倪,随后由百越各族共同完善,中唐以后出现了亚型的变化,江浙闽广地区多与中原文化碰撞融合,云南地区多与南亚和东南亚文化碰撞结合,滇西傣人则接纳了南传上座部佛教,熔铸了一种崭新的特型文化,那便是今日所见的傣族文化。其组成核心一是水,一是佛;就如灿烂的西藏文化,其组成核心一是高原雪域,一是释迦牟尼。从此以后我们对于傣族文化,便不能仅仅以水文化视之,也不能仅仅以佛文化视之,那是水与佛的完美结合,物质与精神的完美结合,质而言之,那是在百越文化基础上形成的佛教文化。这既是世俗文化的提升,也是宗教文化的创新。把握了这样一个基本点,我们方才对傣族文化的具体特性作如下的归纳:
首先,它具有多元性。即以百越文化为基础,受纳了中原文化、印巴文化、巴蜀文化、江汉文化、东南亚文化以及孟高棉及其以南的海洋文化。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铸就了傣族文化的多元性。其次,它具有兼容性。即以傣族为本体,以佛教为本体,善待一切民族和一切文化,与一切民族和一切文化友善相处,具有尽可能少的排他性。深得普济、普渡和普受的要领。第三,它具有整合性。并不是各种文化的杂糅拼凑,而是以水和佛为核心的有序整合,是在一种高层次上的文化整合。第四;它具有和谐性。是在人与生态的和谐共生中成长和完善。从来不与生态为敌,从来没有征服自然的杂念。最为崇拜的便是水与森林,由此才产生了一系列水的法规和树的法规,才有一整套完整的水利制度。傣族最懂得和谐天人的道理,最懂得水涸人枯的的道理。第五,它具有信仰性。把文化既当做经验的指南,又当做信仰的实体,并由一整套习惯法和成文法加以约束,并不仅仅是吃喝拉撒睡。第六,它具有生态性。是一种典型的以水稻和耕织为特征的生态文化,一种在相当程度上具有原生形态的稻作文化。一旦失去水与森林,失去半山和平坝,这种文化便无所依存,剩下的便只能是枯萎凋敝。第七,它具有祖原性。它是一种古老文化的传承者,保留了祖先的大量基因。许多百越文化的派生者,都要来向他寻根问祖,都想从它身上找到自己祖先的影子。像一个精神矍铄的白胡子老人,人们都恭敬地请问他:我们是不是共同祖先的子孙?第八,它具有全民性。全民都信仰小乘佛教,全民都传承佛教文化,全民都因此具有强烈的认同意识。第九,它具有哲理性。对一切事物的观察和阐释,都充满着智慧的光芒。这是衡量一种文化及其水平的标尺。是民族语言、文字、文学、艺术以及思维综合发展的结果,傣族丰富的格言谚语,便是哲理的硕果,一经懂得吟诵,你便有醐醍灌顶之感。最后,它具有国际性。它是东南亚小乘佛教文化区的重要成员,也是印巴文化的重要流派。它是一种联系着东西南北中的跨区跨境文化。
我们应当珍惜这个文化,爱护这个文化。由此我们便能团结上百万的傣族人民,联系数千万的国际泰人,并且培育一朵别具韵昧的千瓣金莲,开放在云南这个文化大省。
这便是我拜读《西双版纳傣族传统灌溉与环保研究》一书后点滴感受。作者高立士同志数十年致力于西双版纳的地方工作,致力于西双版纳傣族社会历史的研究,有傣文傣语的深厚功能,有与傣族兄弟般相知和相爱,故能做出高水平的田野调查和案头研究。我将视本书为傣族研究的一项具有突破性的研究成果,愿意时时研习。是为序。
1998年8月于云南民族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