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与檃括(二)

  南宋词坛实由两大派分据。一派是发展了苏轼词风的爱国思潮派,拥有张元干、张孝祥、陈亮、刘克庄等名家,并有杰出的大师辛弃疾领袖群伦,使宋词进入又一高峰。另一派是以姜夔为代表的格律派。他们讲究音韵,自度新曲,辞藻华美而严谨,工艳词而比较庄重。格律派才子众多,并有张炎等理论家,直延至宋末元初。

  辛弃疾词喜用典故,檃括不多,而善于把前人诗句简化成故事,作典用。如《祝英台近•晚春》:“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宝钗分来自白居易《长恨歌》:“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这里变成三个字的典。桃叶渡原是王献之词:“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这里也化为三个字的典。南浦来自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之如何”,这里化为二字典,作送别处解。这样做的好处是把要叙述的事情形象化,属美学原则。

  辛弃疾有首《贺新郎》,也是送别的词: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琵琶句用王昭君远嫁胡邦故事,长门用陈阿娇被黜离宫故事。燕燕句来自《诗•邶风》:“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其故事是卫庄公立妾戴妫之子完为世子,完继位后被杀,牵连戴妫被送归娘家。故毛传曰“送归妾”。辛弃疾此词是送别他被罢官的族弟辛茂嘉,却用了三个宫廷贵妇的故事,虽都属被迫告别,终觉有点不协。下面,向河梁据李陵别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易水句据荆轲告别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处都是作典故用。

  辛弃疾又有首《贺新郎》,是他独坐停云堂小酌,诵陶渊明思念亲友的《停云》诗,哀叹自己抗敌救亡同志大都凋零,曰: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甚矣吾衰矣用《论语•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乃吾道不行之意。白发空垂句用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都是引上句使人联想全联,用得好。搔首东窗句用陶渊明《停云》:“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也是一句话带出陶诗全境。江左沉酣句用苏轼《和陶渊明饮酒诗》:“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苏诗“江左”指南朝,是陶诗原意。辛词“江左”则指南宋,士子们只热衷于名位。二三子语亦出《论语》,这里指抗敌救亡的同志们太少了。

  浙东的陈亮,主张抗战,词风亦与辛弃疾一致,属于二三子之列。陈亮来上饶访辛弃疾,拟留十日,并约同去鹅湖与朱熹论学,而陈亮竟提前回浙江去了。次日辛弃疾急追,以雪深路滑未果,乃作《贺新郎》寄陈亮,其下阙曰: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

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佳人指陈亮。这里佳人指佳士。车轮生四角,用陆龟蒙《古意》:“愿得双车轮,一夜生四角”,意盼车轮转不动,把行人留下。行人销骨,用孟郊《答韩愈李观别因献张徐州》:“富别愁在颜,贫别愁销骨。”这两事均用原意,但属僻典,似不足取。下两句解答愁字,用苏轼《赠钱道人》:“不知几州铁,铸此一大错。”原是用铁来铸错刀,苏诗借用为铸成错误,错误大,要用几州铁。而辛弃疾又转借为铸成“相思错”,这个相思错更大,要费尽人间铁。辛陈莫逆之交,怎么成为“相思错”了呢,人多不解。

  然而陈亮是完全了解的。陈亮接到辛弃疾的《贺新郎》后,写了一首《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说“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而结尾说:“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虽都是寻常铁炼出来的精品,但有如龙虎之异。原来陈亮有唯物论倾向,主张功利主义,与正统派朱熹在“义利王霸”问题上有严重的争论。辛弃疾思想比较保守,接近朱熹。陈与辛在抗战和词风上完全一致,而基本思想却犹如龙与虎,是不同的。

  陈亮不久又有一首《贺新郎•酬辛幼安再用韵见寄》,结尾说:“天地洪炉谁扇鞴?算于中,安得长坚铁。淝水破,关东裂。”洪炉语出《庄子•大宗师》:“今以天地为大炉,造化为大冶。”而实用贾谊《服鸟赋》:“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同一社会,陶冶出不同人才。所以虽有淝水之战,关东仍然四分五裂。

  一年后,陈亮又写了一首《贺新郎•怀辛幼安用前韵》,结尾云:“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壮士泪,肺肝裂。”不谈思想分歧,也不谈抗敌大业了,卖剑买犁去归耕吧。  格律大师姜夔,运用辞藻比较严谨,檃括简练而轻巧。他有首名篇《扬州慢》是自度曲,写两次被金兵蹂躏后的扬州: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竹西佳处见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寺旁有竹西亭,为一景观。春风十里用杜牧《赠别》:“春风十里扬州路,捲上珠帘总不如。”豆蔻词指上述《赠别》中“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青楼梦用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二十四桥用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此词上阙写兵燹后的扬州,废池乔木,清角吹寒,有黍离之感,素受称道。用杜牧“春风十里扬州路,捲上珠帘总不如”而将下句改为“尽荠麦青青”,实暗用《诗•王风》“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化绮丽为悲壮,尤见工力。但下阙连用杜牧《遣怀》、《二十四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又变成怀念扬州过去的繁华绮梦了。以致“犹厌言兵”一语令人莫解,是悲痛侵略者的猖狂呢,还是怀念昇平,厌谈兵事呢?姜夔的词常有这种暧昧不明之处,所以王国维说读姜词“如雾里看花”(《人间词话》)。而这些不明朗处又多半是檃括引起的。

  姜夔有两首被张炎《词源》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咏梅词《暗香》《疏影》;两首均自度曲,曲名出自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暗    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常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    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笼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暗香》:唤起玉人句用贺铸《浣溪沙》:“玉人和月摘梅花”。何逊句用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南梁何逊做扬州法曹,有咏梅诗。竹外疏花用苏轼《和秦太虚梅花》:“竹外一枝斜更好”。寄语路遥,用陆凯寄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路程遥远之意。此词是借咏梅怀念一位雪夜在西湖相识的故人。用何逊、路遥,也许是位文友;用玉人、翠尊红萼,更像是位情妓。这都是姜词“如雾里看花”处。

  《疏影》:“苔枝”“翠禽”,笺注家曾找出所据,属僻典,无甚意义。无言自倚修竹,用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昭君句用王昭君出塞事,但不知为何写“江南江北”而非塞南塞北。想佩环句用杜甫《咏怀古迹》:“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深宫旧事,指宋武帝女寿阳公主卧于檐下,有梅花落额上,成梅花妆事,见《太平御览•时序部》。盈盈用《古诗》“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指美女,与梅无关。安排金屋用汉武帝故事,金屋藏娇,亦与梅无关。玉龙哀曲,用李白《与史郎中饮听黄鹤楼上吹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玉笼指笛,哀曲指《梅花落》曲。这首《疏影》何意?历来论者多注意所引王昭君故事,并把“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作为主题。昭君客死变成梅花,是从王建《塞上咏梅》推出,王诗云:“天山路边一株梅,年年花发黄云下,昭君已没汉使回,前后征人谁系马?”但咏梅词变成哀王昭君又有何命意,仍不知道,只能雾里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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