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可桢的诗学修养

  我们67届本科生一直拖到1968年7月份才分配工作,当时的口号是“四个面向”,即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基层、面向工矿,于是我们班40个人,便被分配到了内蒙古、辽宁、山西、湖北、江西、广西和苏北,还有两三个人分在上海。我被分到大冶有色金属公司赤马山铜矿,先当井下工人,后在子弟学校教书。当时我们的信息很闭塞,想找点教学参考资料都很困难,常看到的是“两报一刊”,即《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记得1973年6月19日的《人民日报》上竟发表了竺可桢的科学论文《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竺可桢可是南京大学的名人,于是我顿生亲切之感。顺便说一下,竺可桢是1920年夏天到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书的。该校于1921年9月扩建为东南大学,竺可桢任地学系主任。后来东南大学改名为第四中山大学,他在1927年至1929年期间,也当过该校地学系主任。该系以后分为地理系、地质系、气象系,这三个系都将竺可桢当成自己的创始人。

  这篇论文虽然说的是气候变迁,我还是细细读了一遍。使我感到意外的是该文并不难读,有些部分甚至读来饶有兴味。印象最深的是竺先生居然引用许多古诗来说明古今气候的变化情况,例如文中说:“宋朝(960—1279)以来,梅树为全国人民所珍视,事实上,唐朝以后,华北地区就看不见梅。可是,在周朝中期,黄河流域下游是无处不有梅的,单在《诗经》中就有五次提过梅。在《秦风》中有‘终南何有?有条有梅’的诗句。终南山位于西安之南,现在无论野生的或栽培的,都无梅树。”再如:“唐朝诗人张籍(765—约830)《成都曲》一诗,诗云:‘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说明当时成都有荔枝。宋苏轼时候,荔枝只能生长于其家乡眉山(成都以南60公里)和更南的乐山,在其诗中和其弟苏辙的诗中都有所说明。”这两段话利用诗歌作品为史料,生动地说明了西安地区周代中期要比唐代暖和,成都地区唐代要比北宋时期暖和。这篇文章还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只要善于发现和利用资料,那么竹头木屑均能为我所用。

  20世纪70年代末,恢复了招收研究生制度,我跌跌爬爬地考取了研究生,研究方向是唐宋诗,这使我有机会接触到唐诗研究中一些有争议的问题,譬如王之涣的《凉州词》,第一句究竟是“黄河远上白云间”还是“黄沙直上白云间”就曾热烈地讨论过。讨论的结果前者似乎占了上风,如极为流行的《唐诗鉴赏辞典》就作“黄河远上白云间”。后来我在《文史知识》1982年第5期上读到了周培源的一篇文章《自学成才要有文化知识》,他在文章中引用了竺可桢《物候学》中的一段话,对这个问题作了新的阐述,他认为这首诗的第一句原作“黄沙直上白云间”,被后人改错了,并指出:

  在唐朝开元时代的诗人,对于安西玉门关一带情形比较熟悉,他们知道玉门关一带到春天几乎每天到日中要刮风起黄沙,直冲云霄的。但后来不知在何时,王之涣《凉州词》第一句便被改成“黄河远上白云间”。到如今,书店流行的唐诗选本,统沿用改过的句子。实际黄河和凉州及玉门关谈不上有什么关系,这样一改,便使这句诗与河西走廊的地理和物候两不对头。

  但是,也有专家认为,诗歌与自然科学著作不同,诗人为了更好地抒发自己的感情,措辞不符合实际情况不足为奇,唐代某些边塞诗里出现的地名,常常有方位和距离与实际不符的情况,这是正常的,也是允许的。

  那么这句诗的两种版本究竟孰是孰非呢?我们认为此句应如竺可桢所说是“黄沙直上白云间”,而非“黄河远上白云间”。因为此诗主要目的是通过西北边塞的荒寒之景,来抒发戍边将士的怀乡之情,集中表现在一个“怨”字上。次句写戍边将士怨所处环境之遥远、艰苦、恶劣,三句写戍边将士怨与亲人长期别离,末句写戍边将士怨自己得不到朝廷的关心与照顾。则第一句为“黄沙直上白云间”,方能显示出玉门关一带风沙之大、环境之恶劣,方能引出一个“怨”字。如果作“黄河远上白云间”,戍边将士生活在如此美好的环境中,则“怨”字就变得没来由,无着落了。

  后来北京出版社出版了四辑大家小书40种,三十多位作者几乎全是人文科学领域里的专家,唯有《天道与人文》的作者竺可桢是位自然科学家,因为有了上述经验,我便怀着如获至宝的心情买了这本书,并迫不及待地读了一遍。读罢,觉得他对诗歌作品与文艺理论的领悟,常有一般研究古代文学的人难以企及者。例如他把花香鸟语看成是大自然的语言,认为掌握大自然的语言与诗歌创作密切相关,并指出:“月、露、风、云、花、鸟是大自然的一种语言,从这种语言可以了解到大自然的本质,即自然规律,而大诗人能掌握这类语言的含义,所以能写成诗歌而传之后世。”他认为陆游就是能懂得大自然语言的一位诗人,并举了他的《鸟鸣》诗为例:“野人无历日,鸟啼知四时。二月闻子规,春耕不可迟;三月闻黄鹂,幼妇悯蚕饥;四月鸣布谷,家家蚕上簇……”竺可桢所举的这首诗主要是从物候学的角度来谈这个问题的,其实陆游也善于用大自然的语言来表达人的思想感情。就以他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之二为例,诗云:“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作者利用风声、雨声、铁蹄声,以及冰河这样的大自然的语言来表达诗人僵卧孤村时,不担忧自己的衰老,而担忧国家之未能统一,为了自己的国家,他不顾68岁高龄,还想到西北边塞去保卫边疆,其爱国情怀怎能不令人为之感动?

  我不知道竺可桢是否学过美学,但是他对美学确有深刻的理解,譬如他在《说云》一文中谈到了云雾之美:

  若照柏拉图之见解,吾人亦可说地球上之纯粹美丽也者,唯云雾而已。他若禽鸟花卉之美者,人欲得而饲养之、栽培之,甚至欲悬之于衣襟,囚之于樊笼。山水之美者,人欲建屋其中而享受之;玉石之美者,人欲价购而以储之;若西施、王嫱之美,人则欲得之以藏娇于金屋,此人之好货好色之性使然耳。至于云雾之美者,人鲜欲据之为己有……且云霞之美,无论贫富智愚贤不肖,均可赏览,地无分南北,时无论冬夏,举目四望,常可见似曾相识之白云,冉冉而来,其形其色,岂特早暮不同,抑且顷刻千变,其来也不需一文之值,其去也虽万金之巨、帝旨之严,莫能稍留。

  这段话以生动的语言将云的自由自在、不受约束、富于变化,所有人均可欣赏的美学特征深刻地揭示了出来,文中还特别指出南朝秣陵人陶弘景的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言云之超然美,洵为至切之谈”。如此分析云,分析陶弘景的这首写云的诗尚不多见。

  诗人通常都是借客观世界来表现自己的主观世界,掌握一些自然科学知识,对于研究诗歌是大有好处的,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在诗歌研究中碰到某些问题时,有时就向副院长竺可桢请教。有一次郭老问他:据史书记载,唐玄宗有一个叫江采■的妃子,因喜欢傲寒斗雪的梅花,曾在宫中遍植梅花,被人赞为梅妃。可是在苏轼一首题为“杏”的诗中,却有“关中幸无梅”的诗句。难道仅仅过了300年,关中就再也不生长梅花了吗?其实,竺可桢的《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一文中,有个章节“物候时期(前1100—1400)的中国气候”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竺先生以大量资料证明,由于气候转寒,干旱少雨,唐代关中的梅花到了宋代就全部消失了。

  还有个例子,毛泽东在长征途中写过一首《忆秦娥·娄山关》词,开头两句是“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照习惯看法,这两句写的应当是秋冬景象,问题是红军第二次占领娄山关是在1935年2月下旬,于是郭沫若问竺可桢能否确认此诗句所写就是当时娄山关的景象?竺可桢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记录当时当地的气候情况是日记的内容之一。他1936年1月1日以后的日记全都保存了下来。作为校长,竺可桢曾随浙江大学于1940年1月,从广州宜山迁到贵州遵义。他曾因公务需要,多次途经娄山关,往返于遵义、重庆之间。从日记的记载中可知,当时二三月,娄山关是有霜雪的,而在这海拔1500米高的地方,一向刮的是西风和西南风。这一结论正好解决了郭老所提出的问题。

  看来,研究自然科学的人应当具有人文素养,而学习人文科学的也应当具有自然科学修养。从竺可桢的学历来看,他留学前在唐山路矿学堂学的是土木工程,赴美留学后先求学于伊利诺伊大学农学院、后入哈佛大学研究院主修气象学,这样看来他深厚的文史功底,是在童年与少年时期打下的。据说他三岁时就跟母亲学会了不少汉字,能背十几首唐诗。人文修养从小培养,实在是必要的。

(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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