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中国古代涉月诗

  涉月诗为笔者所命名,尚未看到有人作这样的称呼。为什么将古代那些写到月亮的诗称为涉月诗,而不称之为咏月诗呢?这是因为,古代大量写及月亮的诗,都主要不是把月亮作为吟诵的对象,而是把它作为一种背景,一种气氛,一种烘托;或者把它作为一种道具,甚至作为起兴、触发情感的媒介。这些涉及月亮的诗。不像古代那些咏梅诗、咏竹诗、咏蝉诗一样,在所咏之物身上寄托某种精神、品格、信念、追求。如骆宾王的《在狱咏蝉》、陆游的《咏梅》、于谦的《石灰吟》等,既是咏物,也是咏人,这是咏物诗的特点。而古代大量写及月亮的诗却不具备咏物诗的这一基本特点。即使如李白的《峨嵋山月歌》,从题目上看似乎是咏月的,但也只是前两句“峨嵋山月半轮秋,影人平羌江水流”正面描绘峨眉山月,而后两句“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便转为直接抒情了。诗的主旨是“思君”,而月亮不过是借以烘托思念之情的背景罢了【1】。而骆宾王的《在狱咏蝉》则借咏物咏出了作者的品格.实在是一首关于蝉也关于诗人自己的千古绝唱。可见,将古代涉及月亮的诗称为涉月诗,并不是笔者要在名称上求新猎异。而是符合诗的实际的,也借以和一般的咏物诗相区别。

  根据诗人对月亮的描绘情况,以及月亮在诗里的作用或担当的角色。笔者将古代涉月诗

  大致划分为如下四类:1.交融笼罩型;2.独立道具型;3.思辨探索型;4.综合型。下面分类赏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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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关于诗中的“君”有的注为“月”,有的释为“友人”。吾意以后者为妥,这样方见出诗的蕴含。若释为“月”,诗便显得浅淡而无意义。

  1.交融笼罩型

  这类涉月诗指的是这样的诗:一轮月光笼罩全诗,月色已渗入诗的字里行间,月之景与人之情充分交融,我们自始至终可以感受到月的存在。这类涉月诗的主题大多为思乡怀人。格调沉静、幽美、忧伤、缠绵。如张九龄的《望月怀远》、杜甫的《月夜》、李白的《静夜思》等均属此类。请欣赏张九龄的《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这是一首月夜怀念远方情人的诗。月光笼罩全篇.为“情人”的“相思”造足了氛围。首联展现出一种明月升起、光照天涯的开阔境界。在这样的月光下,多少人的情感被撩动了起来。有的思乡,有的怀人。颔联将光束凝定于“情人”身上。长夜漫漫,情人通宵不眠。颈联写了两个比较实在的动作:“灭烛”、“披衣”。这可以看作颔联中“竟夕相思”的具体化。喜爱圆满的月光。所以不如干脆灭了烛光,营造一个更纯粹更谐美的月夜情调。尾联也收得不错,想赠对方月光,但未必能起安慰作用。只怕益增烦乱,所以不如睡去,梦中或许会出现与佳人欢会的情景。全诗可以说包含着一种恩人的“室外——室内——室外——室内”的活动过程。这也是一种感情“滋生——渐强——高潮——排解”的过程。而月光,无疑自始至终伴着思人的形体与灵魂。

  全诗最好的句子无疑是开头两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两句成为名句,不是偶然的。“海上生明月”一句,富有动感,把月亮升起之美写得简洁生动而又不露声色。第二句“天涯共此时”紧随其后,似乎随着一轮明月的“生”出,人类普遍的思乡怀人情感也从心里升起来了。对比相似的名句,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便稍嫌直露。当然,含蓄有含蓄的好处,直露有直露的好处,由各人的喜好而定。这里的用意主要在于提供一种对比和参照,而不存在褒贬。还可以对比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开头几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这四句诗的意思相当于张九龄那两句诗的意思。且张若虚的诗是七言,描写得舒缓、宛转、繁富、细腻。整首诗如此,开头四句也如此。张若虚的月亮似乎是慢慢“生”出的,其感情也是慢慢滋生的。相形之下,张九龄的“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便显得快一些,简洁一些。当然,简洁概括有简洁概括的好处,繁富细腻有繁富细腻的好处;月亮生得快有生得快的妙处。生得慢也自有生得慢的妙处。只不过。张九龄的句子因简洁而更流传人口。“海上生明月”曾被作为电影片名,“天涯共此时”被中央电视台长期用为栏目名称,都证明了张九龄诗的魅力。

  2.独立道具型

  某些涉月诗没有以月光笼罩全篇.月亮只是诗中多个并列的意象之一,是一道独立的风景,或者说。它是一个道具,一种点缀。是诗人表达某种情调的客观对应物。这样的涉月诗我们称之为独立道具型。如陶渊明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孟浩然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李白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等。请品赏盛唐七绝圣手王昌龄的两首涉月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出塞》之一)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从军行》之一)

  两首诗中都有“月”,但“月”的意象具有很大的独立性,是和“关”、“山”等并列的词语和意象,共同营造出边塞诗特有的氛围和情调。关、山、月已成为边塞诗中常见的惯用意象。就《出塞》一诗来看,“秦时明月汉时关”中的“明月”还带有一种泛指色彩,它并不是指哪一个具体的特定夜晚的“明月”,而具有一种超时空性质。这“月”既是秦汉时的月,也是唐代的月,有一种历史的延续性和纵深感。

  许多边关诗中的“月”其实已具有一种文化符号性质。它的出现,会唤起人特有的情感和意识,上引王昌龄《从军行》一诗,根据诗人的描绘,“撩乱边愁”并不是对“月”而生的,而是由“琵琶起舞”触发的。“琵琶起舞”更具有在场性和真实性。而那轮高高悬挂的“秋月”,尽管我们不否认它在特定情景下的真实性。但总感到它同时兼具某种虚幻性和象征性。

  上引王昌龄的两首边塞诗,就影响看,似乎《出塞》一首更流播人口,但若就技巧、章法言,则显然是《从军行》更胜一筹。《从军行》的表达显得更内在、更深沉,很有一种苍凉之美。此诗之美,只有当你吟到最后一句“高高秋月照长城”时方能真正体会到。正如黄叔灿《唐诗笺注》所言:“‘撩乱边愁’而结之以‘弹不尽’三字,下无语可续,言情已到尽头处矣。‘高高秋月照长城’,妙在即景以托之。思人微茫,似脱实黏,诗之最上乘也。”即是说,弹不尽的愁绪,以“高高秋月照长城”这样一个极富特征性与启发性的画面来加以渲染.一下子将人带人一个苍凉悠远的境界。王江宁是深谙诗的平衡术的。就章法而言,结句的妙处在于适时宕开一笔,以景语收束,显出“柳暗花明”之境界,收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功效。就情感表达而言,“高高秋月照长城”的画面,使人顿生悲怆感与庄严感。足以与“边愁”对峙,将愁绪消解、融化在这庄严、悲怆之中。诗中之“月”在最后一句推出,具有明显的独立性,它是一件富有说明性的道具。一道看得见的风景。

  稍带提及的是。某些写月的句子在诗中主要起起兴作用,如“月儿弯弯照九州”。这类涉月诗也可归人独立型一类。

  3.思辨探索型

  月亮是这样一件奇妙的物体:它会“发光”,皎洁柔和;它晚上来,白天去:它有阴晴圆缺:它的运动似有一定的规律。它激发了科学家的探索欲望,也引起了诗人的好奇心。诗人以发问的语气,思辨的言语,天真浪漫地对月亮进行真诚有趣的探索与思考。这种风格、情调的涉月诗。我们称之为思辨探索型。说它思辨,只是说这些诗具有明显的哲思意味。而并不否定这些诗的形象鲜明性和具体生动性。说它探索,是说这些诗表现出了探索宇宙自然奥秘的倾向.但它对自然奥秘的探索又是和对人生的思考紧密相联的。不能等同于纯粹对自然界揭密的科学诗。李白的《把酒问月》、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是这类涉月诗中的名篇。再看李白的《古朗月行》: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圆。白兔捣药成。问官与谁餐?

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诗中写了小时候对月的认识,对月的命名和想象;继而将神话传说写入诗中,写了月宫仙人,白兔捣药;随后又写到月蚀现象。这些都表明了诗人对月亮这一宇宙物体的思考探索兴趣。诗的结尾写到月蚀后的月亮“去去不足观”。使诗人感到无限伤感。由卒章显志的“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两句,我们感到此篇不是简单的童话诗、月球探秘诗,而是有其现实寓意和寄托的。

  4.综合型

  有了前面三种涉月诗的划分,综合型涉月诗无需解释,其涵义也应该清楚了。它对月亮的描绘具有综合性质,是前面几种笔法的融汇。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便是一首典型的综合型涉月诗,下面具体说明。

  从局部用笔而言。可称它为思辨探索型涉月诗。诗里有“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样探索宇宙奥秘的发问,又有“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等关于人生的富于哲理的思考。重要的是,它的发问和思考,比李白和苏轼要早。所以,在此局部意义上,我们将《春江花月夜》这首涉月诗,与李白的《把酒问月》和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划人同一类型,不能说没有道理。

  由诗题这一线索进入,可以感受到《春江花月夜》这首涉月诗具有独立道具型特点。诗题将春、江、花、月、夜五种事物并置,而且从诗里看.五种事物也都写到了,因而我们感到诗中之“月”从某种程度上讲具有意象独立性。

  综观全诗,根据“月”在诗中的地位,笔者又认为《春江花月夜》这首涉月诗具有交融笼罩性质。从诗题看,诗歌涉及五种美妙事物,但从诗中描绘看。并不平均用力:在诗里,月字出现次数最多(15次),春、江、花、夜四字出现的次数依次是4、12、2、2;从结构上看,诗从月“生”起,以“落月”结,可见诗人之匠心,亦见“月”在诗人心中之位置;诗中之“月”被反复勾描,成为所写诸事物中最突出最美妙最充分者,使我们感到月亮无处不在,它已渗入诗的字里行间,化为诗的血脉和灵魂。鉴于此,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把这首涉月诗归人交融笼罩型呢?

  《春江花月夜》真是一首韵味无穷、风情万种的好诗!我们无法将其简单归人前边三类涉月诗中的任何一类,所以干脆再立综合型一类。把月亮写得如此空明,如此洁白,又如此迷离,如此牵情,恐怕无人赶得上张若虚了。在张若虚的月亮面前,许多文人笔下的月亮,包括李白的月亮、苏轼的月亮,全都骤然黯淡。

(文章来源:《文史知识》2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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